那日, 上官小妹落水的畫面讓霽雪大受刺激,童年時的夢魘重新纏繞著她。雖然在大家面前裝成杜鵑的樣子,但是每夜入睡後她總能夢見兒時的那些記憶, 那些畫面、那些人有如走馬燈似的一遍遍出現在夢裡, 爲了防止午夜驚醒的時候被人發現, 她不讓任何人睡在裡屋。
今夜是她落水後的第三個夜晚, 入睡後, 她夢見自己重新走入了那條密道,夢裡她再次回到了長門宮。
那年,她第一次發現密道, 忍不住好奇便走出了出去。長門宮很華麗,陳氏阿嬌雖被廢卻享有皇后的用度, 有宮娥們忙碌的打掃著院子, 有宮娥正擦著紅漆柱子。
霽雪弓著身子小心的躲過那些宮娥, 悄悄的走進了長門殿,看了一圈以後她發現殿內沒人又悄悄的溜了出來, 因爲那時候她才七歲身材矮小,大家也忙便沒發現。
在宮裡亂轉以後,剛想回去便聽到一曲悠揚的琴聲伴著淒涼的歌聲傳來,她順著歌聲找去見到了亭子內有一女子正在撫琴。那女子身穿一套紫色羅裙外面套上了一層薄薄的紗,亭子外的桃花在風的吹拂下紛紛落下, 一朵朵的飄在風中飄入亭內, 但是那女子只一人安靜的撫琴, 安靜的歌唱。
那一眼, 霽雪便記住了她, 她很美,也很華貴, 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氣質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於是忍不住的霽雪走入了亭內。
那女子見陌生人闖入略顯驚訝後低下頭繼續歌唱,那個落英繽紛的午後是霽雪永世難忘的記憶,所有的美好有如那落入池中的花瓣一般,不停的在水面盤旋著。
待一曲終後,那女子問:“你從何處來?”
“從漪瀾殿來!”霽雪答。
那女子聽後瞭然的點了點頭,過了會她又問:“皇上可還好?”
霽雪沒想到她會問父皇,細細的打量了她一會纔回道:“父皇他很好,請問您是父皇的妃子嗎?”
聽她的回答,那女子並沒有什麼驚訝的,從漪瀾殿來的這麼小的孩子她已猜到是皇上的女兒了,見霽雪詢問的看著自己她回道:“陳氏阿嬌,你可聽過?”
霽雪聽後愣了一下,陳嬌因爲善妒再加上因惑於巫祝而被廢,難道是她?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傳說中她用巫蠱之術陷害母后未遂被人發現才被廢的,傳說中她驕橫跋扈極其善妒,傳說中她性格刁蠻任性動不動久對宮人發脾氣,很多很多傳說,今日一見卻大出所料,讓霽雪不知該如何回話。
見她愣愣的表情,陳嬌輕笑一聲道:“怎麼?嚇到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被廢的皇后應該活的悽悽慘慘的,如北宮偏殿的那些妃子一樣?”
見霽雪沒回答,陳嬌接著道:“我是館陶長公主的女兒,大漢最尊貴的女人就是死也是高貴的,我怎會和她們一樣?”
霽雪這才確認她是陳嬌沒錯,傳說她一下高傲,如今看來不假,於是搖搖頭道:“因爲只聽人說起您,未曾見過便有些疑惑罷了,還請娘娘不要生氣!”說著,霽雪向她行了大禮。
陳嬌擺擺手道:“免了,我已被廢,在這裡沒那麼些禮數,現在漪瀾殿的主人是誰?我沒記錯的話那裡以前是禁地吧?”
霽雪起身端坐後,理了理裙襬回道:“現在漪瀾殿的主人就是我!”
陳嬌原是想知道誰是她的母親,雖然世人都說住進椒房殿的人是最得寵的,但是她知道武帝心底最在意的是漪瀾殿,那裡是他成長的地方,誰知這女孩才幾歲的樣子便可以很淡定的告訴自己她纔是主人,於是她重新打量起霽雪,過了會她問:“你喚什麼?今年幾歲?”
“劉霽雪,今年七歲,去年剛搬進漪瀾殿”霽雪邊回答著邊小心的看著她的反應。
陳嬌接著問:“除去宮人,漪瀾殿僅你一人?”
霽雪猜到她是想問她的母親是誰,但是她想起她曾經陷害過母后,便只回道:“僅我一人,但是父皇會經常來陪我玩”
陳嬌看到霽雪表情,猜出了她的心思,心底讚歎:這孩子真聰明,明知道我想問什麼但是卻避而不談,難道她的母親已故?想想便沒再繼續,她微微一笑道:“想不想學琴?想的話我可以教你!”
霽雪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怎樣高貴的女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也會苦悶吧,但是她的笑卻真實的,這是宮裡那些妃子連自己的母后都沒有的笑容,見她正望著自己,霽雪忙回道:“娘娘願意教那是霽雪的福分,霽雪定認真學習。”
聞言,陳嬌點頭笑了笑,然後把霽雪的小手牽過放在琴絃上,這時候霽雪原本被袖子蓋住的玉鐲滑落出來,她看著玉鐲問:“這玉鐲你從何處得來?”
霽雪見陳嬌見玉鐲後表情有點不一樣,便小心的回道:“皇祖母和父皇說這是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戴在我手上的,要我永遠不要退下,怎麼妨礙你教琴了嗎?那我暫時把她退下吧!”
霽雪說著正要退去,陳嬌忙制止道:“別,戴著吧,是很多年沒見過這玉鐲了,有些感觸罷了”
後來陳嬌教霽雪彈琴,然後帶著她玩了很久,晚上還讓她吃了很多隻有宮外才有的小零食,因爲玩的太累了,吃過晚飯後霽雪便睡著了,忘記了該回漪瀾殿的事。
半夜,霽雪被屋外的對話聲吵醒,她悄悄的起身躲在裡屋的簾子背後,只聽武帝道:“你既已被廢,就收起那些小心思!”
陳嬌淡淡的回道:“皇上太高看臣妾的能力了,臣妾若真能把霽兒騙到這裡,今日也不會被關在這冷宮”
“哼,最好沒有,不然朕馬上重新封了漪瀾殿!”
霽雪聽出武帝的不悅,忙走出去抱著他的手臂撒嬌道:“父皇,是霽兒自己來的,娘娘待我極好,還教我彈琴了,回去後霽兒彈給您聽可好?”
見霽雪這樣,正在氣頭上的武帝換了副表情寵溺望著她道:“都依你,只是今日晚膳朕沒見你故而擔心罷了,以後不允許亂跑了”
霽雪一聽高興的回道:“霽兒一定聽話,那霽兒能否再向父皇提個小小的要求?”
“講,你的要求朕何時拒絕過?”
“霽兒想以後經常來娘娘這裡,霽兒想學琴,還有娘娘有很多宮外才有的零食!”
聽到霽雪的要求,陳嬌激動的看著武帝,自從被廢后,她不曾用如此期待的眼神看過他,那時候母親花重金替自己買《長門賦》但是也未能改變什麼,如今她已沒有別的要求,她覺得有霽雪陪著自己便已經很知足了。
武帝沒馬上回答,只是認真的看著霽雪問:“你真想和她學琴?”
霽雪像小雞啄食一樣拼命的點了點頭,武帝輕笑著伸手摸摸她的頭髮道:“稚兒!朕依你!”
那天霽雪和武帝離開的時候,武帝扭頭看了眼倚在門口目送他們的陳皇后,在霽雪沒醒前她問他:“那是南宮姐姐的玉鐲對嗎?”所以當霽雪提出條件,當她那樣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時候,他答應了霽雪的請求。
以前的她總是高傲的看著自己說:“這天下是我母親替你搶來的,若沒有我母親你怎能成爲帝王!”以前的她從不會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總那麼高高在上的樣子,如今武帝第一次回過頭看她的時候,發現她變了,可是帝王從不會收回做過的決定,所以他看了她一眼以後終是決然的離去,只留一抹背影。
陳嬌見武帝回頭看自己有些驚訝也有些欣喜,但是看清他淡淡的表情以後,她知道他終究是帝王,自己曾經那麼辛苦的在他後面追著,到如今真等來了他的一次回眸卻反而看淡了,一切都已成雲煙。
回到漪瀾殿,霽雪臨睡前,武帝問:“你真是因爲喜歡聽她撫琴?”
霽雪搖搖頭吶吶的回道:“她讓我覺得像母親!”
武帝未回話,直至霽雪入睡後,他依然靜靜的守在她身旁。
他伸手摸摸她熟睡的臉道:“朕能給你最好的,能保護你,朕卻給不了你母愛,你懂事後可會怨朕?”
之後霽雪一直到長門宮學琴,霽雪總會把遇到的好玩的新鮮事都和陳嬌說,比如太傅講學囉嗦啦,比如躲在門背後和武帝玩捉迷藏了,等等。
陳嬌每次都是安靜的微笑著聽她說。
後來遇到了霍去病,霽雪每次去長門殿都會把與霍去病的點滴說與她聽。
陳嬌的侍女見了打趣道:“不知道的還以爲娘娘和公主真是母女呢!”
陳嬌聽後只是笑笑,霽雪卻很擔心她會知道自己是衛子夫的女兒,只尷尬的回道:“娘娘這麼美,哪會生出我這樣的醜丫頭!”
聞言,陳嬌如武帝那樣伸出手摸摸霽雪的頭髮道:“難怪皇上會叫你稚兒,在天下父母的眼裡自己的子女終是最好的,所以霽兒便是這天下最美的女子”
霽雪聽她的稱讚,看著她那樣的神情那樣的微笑注視著自己,雖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母親但依然慶幸能遇上她,於是霽雪會心的笑了,多年後憶起那一天霽雪仍能能感受到那份從她掌心傳來的溫暖。
幾天後霽雪悶悶的到長門宮,陳嬌見了問:“霽兒今日何故?”
“過一陣我及笄了,霍去病就要向父皇求親了!可是父皇提的條件我怕他做不到”
“皇上是不是要求霍去病必須只娶你一人?而且立誓終身不納妾?哪怕你無所出!”
霽雪聽後驚訝的問:“是父皇告訴你的?父皇說過不能讓第三人知道的!”
陳嬌搖頭笑笑道:“我猜的,要知道我才三歲就認識你父皇了!”
霽雪沒回話,只靜靜的看著她,她的笑容帶著淡淡的傷感和無奈,最近她因爲生病面容有些憔悴但是仍然掩蓋不住那份高貴,這便是她,大漢最高貴的女人,只有她纔是真正理解父皇的人吧,但是她卻被遺忘在長門宮。
陳嬌伸出手拍拍霽雪的手背,語重心長道:“皇上提這樣的條件是爲你好,女子若無所出會被嫌棄,那時候你不嫁留在皇上身邊反倒好,就等著看那一天,若他能做到便好,若不能就捨棄吧!”
霽雪只是心疼的望著她點點頭,然後把頭靠在她的懷裡,感受著她帶給自己母親般的溫暖,她知道她就是因爲無所出才被廢的,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除了靜靜的陪著她,霽雪想不出其他方法。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懶懶的斜曬進屋內,窗外的風輕輕的吹著,帶來了秋的氣息,吹動著院子裡的樹葉沙沙作響,長門宮的綠了一夏的青草也已經發黃枯萎。陳嬌看著在懷裡熟睡的霽雪,如第一次見到她那晚:邊輕輕的拍著她的背邊給她唱小曲,風吹動著殿內的幔帳飛舞,她就那樣一遍一遍不停的哼著當年母親給自己唱的小曲。
霽雪最後一次見陳嬌是在霍去病納妾以後,她沒告訴陳阿嬌霍去病沒來參加及笄禮,因爲自那個午後以後陳嬌的身體就越來越差了,霽雪跪在她旁邊心痛的握住她的手問:“娘娘病成這樣爲何不讓人請太醫?”
陳嬌只是虛弱的笑笑道:“我就要見到我的母親和皇祖母(竇太后)了,霽兒應該高興纔是!”
聽她的回答,霽雪哭了。
陳嬌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淚後安慰道:“我已替你做好嫁衣,可惜見不到你穿上她的那一天!”
霽雪看到擺在榻前的嫁衣哭得更傷心了,她不能也不敢告訴她,霍去病納妾了,他和他終是錯過了,從此以後天涯海角終成路人。
陳嬌掙扎著坐起靠在霽雪懷裡,然後虛弱問:“你可記得當年那術士替你拼的命?”
“記得!”霽雪回。
“那你一定要記住我今日的話,不要愛上帝王,帝王都是沒有感情的,或許有,但是在江山面前什麼都會變得微不足道,記住:除非有天你有能力保護自己,除非他答應願意與你一同坐擁這天下河山,不然永遠不要成爲後宮的女人!”
霽雪雖不懂她爲何會說這些,但是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擦了淚,霽雪問:“嫁與父皇爲後,您可曾後悔?”
陳嬌笑笑回道:“不曾後悔,他是我一生唯一想嫁的男人,我悔的只是在愛情面前學不會忍讓,畢竟他是帝王,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了他的底線,如今這番光景我已別無可悔,所以記住:永遠不要逾越一個帝王的底線!”
霽雪點點頭後,又問:“那您可曾怨過?”
“我怨過,但我怨的只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我一生都以自己高貴的出生驕傲,但終究爲這出生所累,只是我依然要高傲的死去,這是我回報母親唯一的方式”
霽雪聽後不語,只是安靜的抱著她落淚,她的驕傲她懂。
少頃,陳嬌問:“若說我不屑於那巫蠱之術,你信嗎?當年我並沒陷害你的母后,我□□上有了新歡,氣自己不會懷孕,但是我不曾害過任何人,我是驕傲任性,但是那樣的手段我還不屑!”
霽雪驚訝的望著她,原來她早就發現自己向她隱瞞的一切,但是這七年來她卻待自己不變,一時間百感交集,她點點頭道:“我信,若我想喚你一聲母后你可願意?”
聞言,陳嬌激動的握緊霽雪的手道:“我等這句話已經太久太久了,霽兒,可惜我時日不多了,不然我定能像皇祖母(竇太后)待我那樣待你的孩子,可惜·····”
陳嬌在那一聲“可惜”後永遠的離去,霽雪收緊了環抱著她的手,一遍遍喊著“母后”但是除了迴音,除了風吹布幔發出的獵獵響聲,長門宮無人應答。
陳嬌死後,以翁主之禮下葬,與其母館陶公主劉嫖一起葬於竇太后陵墓側,即陪葬於漢文帝的霸陵郎官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