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雪變小了,空氣中瀰漫著蒼白的霧氣,飄散細小的雪花。
安婭一大早就起牀, (據她自己說)她要去長敬的社會事務局調查一些情況, 並熱情地邀請王曼衍同去。
理所當然的, 王曼衍拒絕了。
安婭走後, 王曼衍覺得心情變好了一點, 她在牀上又躺了一會兒,琢磨著難道安婭不是專程跟蹤她的,而確實是有正經的工作要做?她懷疑安婭還在調查李玉倩的死和黃曉輝的失蹤。
作爲內閣呼聲極高的候選人之一, 安婭居然還親自前去一線辦案,這種敬業的精神真是可圈可點。王曼衍思索了一會兒, 又犯起愁來。長敬離極北小鎮還有不遠的一段距離, 現在大雪封山, 她該如何去?
王曼衍早上吃了一點賓館提供的早餐,她覺得那種劣質的餐食簡直是在殘害她的腸胃, 也不知道她驕奢淫逸的哥哥到底是有什麼勁頭整天往這邊跑;吃完飯後,她去了火車站,但車站的工作人員客氣地告訴她,他們不售賣汽車票;在工作人員的指示下,王曼衍涉雪走了半個小時到達長敬的汽車站, 但又被告知, 雪下得太大, 前往極北小鎮的客運車輛已經全部停運了。
總之王曼衍一直折騰到快中午還一無所獲, 她站在長敬下沉廣場邊上, 看著那積著白雪的流淚雕塑,覺得直冒火。
作爲一國君主, 搞得這麼狼狽,天底下豈有這樣的道理……如果高北菱在這裡,不,哪怕是安婭在這裡,都能夠幫她搞定這種事情。
王曼衍考慮要不要回到賓館,然後拉下臉拜託安婭幫她想辦法。但這也不算是特別好的選擇,安婭肯定會問個沒完沒了,她爲什麼要去極北小鎮,她有什麼目的,有什麼需求,要見什麼人,要達到什麼樣的效果,沒有最煩人,只有更煩人。
王曼衍當然也可以利用君主的身份命令她閉嘴。
現在租一輛車開到極北小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大雪天開車,還是在不熟悉的山區,王曼衍對自己的車技沒有這麼大的自信,萬一不小心翻到懸崖底下就比較……烏龍了。
王曼衍在市區裡轉了兩圈,無計可施。有幾名黑車司機願意拉她去極北小鎮,不過王曼衍從來沒有搭乘過類似的交通工具,對他們所開的價格不太有把握,更是擔心自身的人身安全,於是統統謝絕了,並且琢磨著回到嘉安後要求內閣進行一次客運市場的專項整治活動。
她在下沉廣場的邊緣找到一個長椅,用手套拂去上面的雪,然後坐下來。
雪停了,只有風吹過的時候,帶起一些溫柔的雪粒,臉被風吹得發疼。太陽從雲後探出半張臉來,也是沒有溫度的,世界明晃晃得發亮。
高北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二十年前地震時,那條堰塞湖決堤造成的河流,應該就是從她腳下流淌過去,還有高北菱所描述的,水面上無數發亮的綠眼睛。
冥冥之中,王曼衍彷彿聽到她的哥哥問她:“你也想要和我一樣,親近古神嗎?”
當然不是。王曼衍回答她的哥哥,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怎麼會親近所謂的古神?
那麼,你爲什麼要來到這裡?是爲了高北菱對吧?你愛她,覺得她是一個溫柔、聰慧的存在,可是你爲什麼不想想,假如高北菱也是古神的化身,是古神用來誘惑你的呢?哥哥的聲音在王曼衍意識深處的黑暗之中詭異卻清楚。
你這麼說我,難道你自己就做得很好嗎?
哥哥苦笑著,王曼衍從來沒有想過她哥哥會發出這般苦澀的笑聲……看來最近確實是太累了,壓力太大,以至於出現這種奇怪的幻覺。哥哥告訴她,他做的並不好,他後悔了,所以他一定要在王曼衍後悔之前勸阻她。
王曼衍無言以對。她站起身,踩著厚厚的積雪向廣場中央走去。
不,高北菱不會是古神的化身。高北菱或許軟弱,或許邪惡,但王曼衍愛她,愛是盲目的,僅有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王曼衍在下午的時候回到了賓館房間中休息。雪水把靴子弄得泥濘不堪,她考慮要不要去叫個人幫她擦一下,但顯然這裡不是在皇宮,沒有專人伺候她的起居。她有點後悔沒有帶著一支軍隊踏平極北小鎮,但事已至此,她也無計可施。
長敬位置靠北,天黑得很早,過了下午三點鐘,便邁入漫長的黃昏。安婭也是在這時候風風火火趕了回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大沓紙張以至於王曼衍懷疑她是不是洗劫了一家複印店,捲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雙頰通紅,甫進入溫暖的室內,髮梢上掛著水珠,可見她奔波了一天。
王曼衍不想理她。安婭看起來也不想理她。她對王曼衍打了個招呼,就開始整理她洗劫的那些紙,似乎要從中提煉出一些非常秘密、非常意義重大的信息,比如明天開獎的彩票號碼。
就在天色即將變黑時,有人敲響了賓館房間的門。
“客房服務嗎?”安婭大聲問道。
門外沒有人回答。過了幾秒鐘,敲門聲又響起來了。安婭又問了一聲,還是沒有回答。她不耐煩了,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敲門的果真是個捧著托盤的賓館服務員,托盤裡放著一張小卡片。服務員沉默地走進來,越過安婭,將小卡片遞給王曼衍,之後轉身關門離開。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安婭和王曼衍兩個人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王曼衍低頭看了看卡片,上面寫著:明天上午九點,賓館門外廣場,車牌號XXX。
安婭抓起大衣披到身上,拉開房門追了出去。
“你幹什麼?”王曼衍連忙也追出去。
“那個人有問題!”安婭顧不上多說,走廊裡早已是空空入也,牆上的壁燈一明一暗,牆皮和地毯骯髒不堪,看起來還有幾分陰森。
王曼衍想說安婭發什麼神經,不過那個服務員看起來確實問題還挺大的……王曼衍追在安婭身後跑了幾步,從走廊盡頭敞開的窗子吹過來的冷風差點把她打出原形,王曼衍意識到自己沒有穿外套。
她反身回房間穿好大衣把房門鎖好,這會兒功夫安婭已經追到了樓下。
天一黑,除了路燈孤零零亮著,大街上幾乎就看不見幾個人,馬路上的雪被車軋實了,又上凍了,跟鏡子一樣,連車都看不到。
安婭停住腳步,腳腕陷入到積雪之中。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早跑不見了。”
王曼衍說:“他是賓館裡的服務員,自然不會往外面跑。”
安婭嘆了口氣:“就算找到也沒有用,你看他的神智就不太對勁,和姜琦差不多……是吧。”
王曼衍總覺得安婭在暗自諷刺高北菱,不過她也不想跟安婭吵架,於是轉身準備上樓,安婭卻叫住了她:“陛下,你來這裡,是爲了高北菱吧。”
周遭除了風聲,沒有一個人。安婭這聲“陛下”,似乎無比清晰,又含混不清,被風吹散了,沒有留下半分蹤跡。
“是的。”王曼衍言簡意賅。
“即使是我這樣的局外人,也會覺得您就這樣來到長敬是很愚——很危險的行爲。”安婭說。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來,在肩頭拂動著。
“那麼,你又是怎麼看高北菱的呢?我感覺到你對高北菱總是有種敵意。”王曼衍想要結束這個話題,畢竟長敬冬夜下過雪的室外真的特別冷。
“我第一次見到高北菱的時候,是在一個兇殺案的現場,是一個男人被殺了,事後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在嘉安連環作案的開膛手傑克。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看著高北菱,就有一種直覺,儘管再覺得荒謬,她好像……就是兇手,但不是爲了殺人而殺人。”安婭擡頭看著夜空,神色有些凝重。
王曼衍也隨她的目光看向天空。雪後的夜空呈現出濃硫酸銅溶液一般深沉的深藍色,只隱約看到幾顆特別明亮的星,看不到星河與星座。
“不是爲了殺人而殺人?”
“我能感覺到,高北菱和姜琦一樣,是被某種力量所操縱的。高北菱與姜琦所不同的是,她有更多的自主意識,她想要反抗這種力量。不過沒有用,她已經做了不想做的事情,所以她依然是兇手。”安婭說。
王曼衍點點頭,依然出神地望著夜空。假如她和高北菱在一個遙遠的未知的星系中,在太空極寒的真空□□同死去,化作被巨大星體所吸引的漂浮物,是不是不失爲一個更好的選擇……
“我和您不同的是,我並不同情高北菱,陛下,”安婭繼續說,“我知道您在怨恨我,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王曼衍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安婭,我沒有怨恨你。”
安婭笑了一聲,聽起來她對王曼衍這樣的回答並不十分信服。她換了個話題又問道:“那麼陛下,您來這裡是爲了什麼?爲了幫高北菱脫罪嗎?”
王曼衍還沒來得及說話,安婭轉頭直直地望著她,安婭那雙眼睛與高北菱是這樣不同;安婭一字一頓地問:“還是爲了幫陛下您脫罪?”
王曼衍說:“不,我是爲了拯救她,也是爲了拯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