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的時候,王曼衍召開了一次例行會議,聽蘇耀囉裡囉嗦做完一個全國人口和經濟主體發展的報告;中午吃完飯休息了一會兒,又去慰問一所小學;五點終於回到皇宮了,內閣成員賈思齊非要覲見她,討論議會成立方案。王曼衍知道議會成立將會剝奪君主的權力,不過也懶得跟賈思齊吵架,談了半個小時就藉故離開了。六點匆忙地吃完晚飯,走到辦公室時,發現高北菱依然戴著眼鏡,在秘書室中埋頭工作。王曼衍一拍腦門,意識到自己今天一天所做的事,其實都可以帶著高北菱的。
她似乎還沒有完全接受高北菱成爲她的特參,就像生活中突然多了一個人,總是有點難以適應。
“還不休息?”王曼衍站在門口問道。
“也不是很晚,就順便看看還有什麼線索。”高北菱站起身,微笑著說。王曼衍早上那種一瞬而逝的感覺又出現了:她覺得高北菱看起來很順眼,不像安婭、穆雅貢的美麗中帶有進攻性,高北菱的美完全是溫柔無害的,像渴極之人面前的一杯清水。
王曼衍忽然又有了其他的想法,她說:“你想去酒吧放鬆一下嗎?”
“酒吧?”高北菱輕聲問。
王曼衍經常去運河旁邊的一家酒吧,說是酒吧,實際上和清吧差不多。儘管她可以坐在皇宮中就品嚐到任何一種酒,她還是喜歡去那裡,似乎這已經上升成爲緩解一國君主壓力的儀式。她甚至相信,酒保肯定知道她的身份特殊——過去是公主,現在是君主,但是他對待王曼衍和對待其他客人沒有任何不同,這讓王曼衍覺得很自在。
“好。”不等王曼衍說什麼,高北菱就答應了。她從衣帽架取下風衣外套穿上,王曼衍回到辦公室,從抽屜中隨手翻出一個棒球帽扣到頭上。目光越過帽檐,她看到高北菱在微笑。
去酒吧的路上是高北菱開車,王曼衍給她指路。高北菱的開車風格倒是讓王曼衍有點驚訝,她以爲高北菱開車肯定也是溫吞吞的,如她的外表一般沒有進攻性,但沒想到高北菱一上路就不停加速、變道、超車,一般王曼衍從皇宮開到酒吧至少需要二十分鐘,高北菱十五分鐘就將轎車一頭扎入酒吧前停車場的空閒車位。
她告訴王曼衍,長敬城是一座大而空的城市,工廠遍佈,彼此距離都很遙遠,開車是一種必備技能。她上中學時,家離學校有十三公里的距離,她從十四歲就開始無照駕駛上路,直到四年後才考取駕照。王曼衍暗想,肯定是穆雅貢慫恿她危險駕駛的,穆雅貢開車上路就像一頭橫衝直撞的怪獸,所以王歡衍就算親自駕車,也不讓穆雅貢碰方向盤。
“以後開車……能不能慢點?”王曼衍解開安全帶的時候說。
高北菱側頭望了望她,應該是錯覺,王曼衍覺得那一瞥甚是冰冷,猶如殺手的眼神——一定是錯覺,因爲高北菱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抱歉。”
這家酒吧名叫“秘密”。同樣,王曼衍也有一個秘密,她以前都是獨自來這裡,這是第一次帶另一個人來到這裡。至於爲什麼要帶高北菱來這裡,而不是帶安婭、蘇耀、或者她共事過的任何一人——大概也是孤獨的儀式。
酒吧在一座十九層摩天大樓的頂層。這座大樓本身是商業寫字樓,附近形成了一個規模很小的商區。到晚上七八點,很多人都已經下班了,便顯得附近十分冷清。王曼衍和高北菱乘坐電梯到了十九層,酒吧門面很不起眼,王曼衍將帽檐壓低推門走進去,酒吧內部裝潢普通,客人很少。
她們在吧檯前坐下。王曼衍之前在酒吧存了一瓶威士忌,讓酒保給她倒了小半杯加冰球,然後她問高北菱:“你能喝烈酒嗎?”
當然不能。
高北菱也的確很乾脆地回答:“不能。”
王曼衍琢磨著給她點一杯瑪格麗特或者乾脆不帶酒精的果汁,高北菱卻對酒保說:“我要貝利尼。”
王曼衍笑了。她問高北菱:“以前去過酒吧?”
高北菱說:“老師帶我去過。”
王曼衍伸手觸摸著帽檐邊緣,兩杯酒放在她們的面前,一杯是琥珀色的威士忌,酒吧昏黃的燈光下,色澤有如蜜糖;一杯是細長的香檳杯中盛著的雞尾酒,或許是加了蜜桃香精,王曼衍覺得桃子的味道就像在鼻端浮動。
酒吧所處的位置很高,王曼衍從窗口望出去,她能看到皇宮在夜色中的輪廓;離皇宮僅僅幾百米的地方,是另外一所富麗堂皇的大廈,以白色的大理石裝飾,夜間燈火通明,彷彿整座建築是用冰雪雕刻而成,那便是內閣大廈。兩廂比較,彷彿是新與舊的交織,金幣與皇冠的較量。君主和內閣……王曼衍想,君主和內閣,時間會替她做出取捨。
“沒有其他男生帶著你來酒吧嗎?”王曼衍問高北菱。高北菱的側臉很耐看,尤其是低頭微笑的時候,她似乎在昏暗的地方總能綻放出驚人的美麗。
“沒有。”她說。
王曼衍沉默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老盯著高北菱會顯得很猥瑣,於是她盯了一會兒牆上的掛畫——那是中世紀某個著名畫家的油畫,當然,是仿品,又盯了一會兒吧檯後面各式各樣陳列的酒瓶。
“那……你有男朋友嗎?”王曼衍問。酒吧的背景音樂是一首鋼琴與小提琴協奏的輕音樂,旋律優美,節奏舒緩甚至於慵懶。
“沒有。”高北菱還是這兩個字。她輕輕將酒杯湊到嘴邊,王曼衍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喝下了酒,“我沒有男朋友……但我結婚了,去年十月份結婚的。”
喝到嘴裡的威士忌忽然苦澀到難以下嚥,鋼琴和小提琴的音色變得刺耳無法忍受。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氣,酒很涼,卻偏偏能順著喉管一路灼燒下去,也真是奇怪。
高北菱繼續說著:“他也是在長敬城工作,不過因爲我來首都了,所以他也來了。我們就住在酒店中。”
實際上,王曼衍並不想聽這些。爲什麼會莫名失落?爲什麼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本來她以爲她的王國特別參贊這麼多年,等待的人都是她而已,是她將這種幻象親自打破……
從禮貌的角度出發,王曼衍應該稍微問一下高北菱丈夫的基本情況,比如說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以前做什麼工作的,脾氣怎麼樣之類,可她不想去問,她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難怪蘇耀給高北菱安排的是酒店的套間,而不是住在皇宮的客房中。爲什麼蜜桃的味道還在鼻尖縈繞呢?那也是別人杯中的蜜桃雞尾酒。
她在沉默中喝完了這一杯酒,覺得以後自己還是獨自來酒吧比較好,名叫“秘密”的酒吧,就應該一個人來安靜地喝完酒,再安靜地離開,不帶走一片雲彩。
王曼衍的心情非常不好,當天晚上回到皇宮後,又做了噩夢,夢見哥哥墜入深淵。這次夢境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除了耳邊的風聲,她還聽到了哥哥的聲音。哥哥在夢中對她說“都怪你”,那種怨毒、憎恨的語氣,是王曼衍從來都沒有聽過的。
醒過來後,她覺得心神不定,整個人也心不在焉,不在狀態。直到下午的時候,她險些在簽署一份文件時出錯,被蘇耀提醒才改正過來,方恍然大悟。
她是誰?她是王曼衍,金楚王國唯一的君主,掌控著國家的行政權和司法權,儘管立法權在內閣手中,她卻可以予以一票否決。之於這個國家,沒有誰比她會更重要。
高北菱是誰?是王國特別參贊,穆雅貢的學生和繼任者,是爲了輔佐她更好地統治這個國家的,是一件工具,是一顆棋子,唯獨不能是一個人。所以,一切包含個人感情的投射都是可笑的。
王曼衍差不多有一兩天的時間沒有再主動理會高北菱。高北菱倒是來找了她兩次,一次是要求她批準再度檢查王歡衍失蹤時駕駛的車輛(已被封存),王曼衍大筆一揮批準了,她不在意那麼多,高北菱把那輛車拆了賣廢鐵都沒關係;另一次,是高北菱要求再度進入她哥哥的秘密基地中進行調查,王曼衍大筆二揮批準了,實際上高北菱如果把王歡衍那一屋子的破爛賣廢鐵了她會更高興。
除了權力,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左右她的情緒。王曼衍這麼告訴自己,而且她相信自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