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內閣成員的選拔會議在內閣大廈中舉行,並足足持續了兩個小時。在君主一次又一次的否決,總共十一次一票否決,甚至有內閣大臣不知道因此是憤慨還是不耐煩而離席之後,終於定奪,由長敬城的社會事務管理局副局長黃曉輝擔任新的內閣成員。
君主對此終於投了贊成票。
一場會議中,君主足足否決了十一次,確實是比較罕見的情況,王曼衍都猜到了明天的報紙頭條題目估計會是《震驚!國王在一場會議裡十一次否決,竟是爲了他》。
黃曉輝,長敬人,現年31歲,長敬社會事務管理局副局長,參加工作的八年來,勤懇認真,在職期間,共受理審覈社會事務若干項,行政許可項目若干件。蘇耀乾巴巴地念完黃曉輝的基本情況和個人經歷,會場此時只剩下六個人了。隨後,蘇耀安排對黃曉輝的任職通知進行公示,接受民衆監督,並宣佈散會。
王曼衍沒有立刻離席。內閣大廈中寬敞明亮的會議室似乎處處與皇宮那狹小陰暗的房間形成對比,新購置的辦公傢俱散發出木材和板材的味道。很快,高北菱所格外看好的黃曉輝也會坐在這裡。王曼衍現在都沒有完全想明白她爲什麼要扶持黃曉輝,難道僅僅是因爲他的政治背景比較單純保守?還是因爲這個是高北菱所希望的,她就要想辦法滿足高北菱的願望……
這種想法讓王曼衍感到很惶恐。除了對權力,她對其他都沒有什麼渴望。而現在她發現,對權力的渴望,無非是想要讓父親和哥哥的傳統沿襲而已。
她本該無慾無求,那就是她最爲強大的鎧甲。因此,她不應該愛上高北菱。
王曼衍離開時還在琢磨著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已經從內閣大廈走回了皇宮。正門處守衛的侍衛向她躬身行禮,她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過去。皇宮主建築前是花園的草坪,幾個噴水的雕塑立在小路旁,低矮的蘋果樹在風中輕輕搖曳枝條。王曼衍走到草坪上,仰頭看著蘋果樹的樹冠,圓頂帽從頭髮上滑落,墜到草坪上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曾幾何時,高北菱在樹下打電話,但她查不到當時的通話記錄。這是值得懷疑的破綻嗎?這能夠說明什麼了不得的問題嗎?
“陛下!”有人在身後叫她。王曼衍回過頭,見安婭正踏上草坪快步向她走過來,如她以往有要案纏身一般神色匆忙。王曼衍很想知道安婭是怎麼做到能自由出入皇宮的,後來纔想起來大概是四五年前,安婭作爲偵探剛剛聲名鵲起的時候,哥哥特別給她頒發了一張皇宮通行證,有效期好像是十年,只是之前安婭一直沒有濫用出入皇宮的權力而已。
王曼衍暗下決心,通行證一到期,她就收回安婭的這項權力。
“我聽說,代替賈議員的人已經選好了,叫黃曉輝。”安婭說。
王曼衍不動聲色,心中很驚訝,從會議結束到現在,不過短短半個小時,安婭竟然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不知道是誰泄露的。
安婭繼續說:“您之所以這麼選擇,是不是和高北菱有關係?”
王曼衍彎下腰,從草坪上撿起帽子,說道:“安婭,這段時間來你管得太多了。”
安婭低下頭,微微鞠了一躬,捲髮垂在臉頰一側。但是她並沒有轉身離開,反而低著頭繼續說道:“陛下,高北菱就職之後,您變了很多……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王曼衍心裡驀然升起一股煩躁感。她極度討厭別人評價她的行爲,特別是沒有明確的指向,“您變了很多”這樣的評價,不比“我不希望你出現在我面前”更爲具體。安婭是什麼身份,憑什麼質疑她?如果可以的話,她恨不得當場下一道手諭,將安婭轟出首都,發配到某個邊遠城鎮的基層去。
“你今天沒別的什麼工作安排嗎?”王曼衍咬牙切齒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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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的是被王曼衍咬牙切齒的氣勢震懾到,安婭不再說話了。她又鞠了一個躬,轉身離開。走出去兩步,回過頭說:“陛下,我更願意去查先王和前任特參的失蹤案。”
皇室人口的失蹤,沒有君主的授權,任何人不得擅自調查。之前王曼衍將哥哥和穆雅貢的失蹤拜託高北菱調查,也沒什麼結果。內閣會議召開以來,事務逐漸繁忙,這個事情就被擱置了。
王曼衍說:“你還是把你該做的事情做好吧。”
她暗下決心,如果安婭再敢多說半句話,尤其是讓她感到不高興的話,她會立即、馬上、現在,宣佈安婭的皇宮出入證件無效,並把她打發到首都之外,任何一個地方都行,只要別讓王曼衍再見到她。
安婭扁了扁嘴,悻悻地離開了。王曼衍將帽子重新戴好,當那股無名火逐漸熄滅的時候,她忽然又被一陣恐怖感擊中——原來她已經剛愎自用到這種地步。
當天晚上,王曼衍又夢見哥哥墜入深淵。眼睛在大地上張開,像是深谷之中的一道裂縫。她沿著濃霧追逐上去,想要拉住哥哥,高北菱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王曼衍在夢中望著高北菱,夢中的她容顏是如此清晰而美麗,王曼衍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高北菱伸手,冰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臉,然後高北菱的臉離她越來越近,對方那青灰色的,顯出雕像一般美麗的面龐靠近她,還有她和指尖同樣冷的嘴脣……
王曼衍被迷惑住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動,眼睜睜看著哥哥墜入深淵,濃霧從四處瀰漫而來……
她睜開了眼睛,看到房間發黑的天花板。窗簾沒有拉好,一束月光從縫隙中照射進來,穿過敞開的牀幃,在被單上投射出一塊皎潔的光影。她坐起身,拉開窗簾,望著窗外的夜色,月亮的光芒冷得像冬天清晨溪流的水,泛著藍色的光芒。剛纔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她伸手撫摸著臉側,彷彿那裡確實是被高北菱觸碰過一般。
時鐘指向凌晨一點,王曼衍躺回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索性再度起牀,到起居室中打開酒櫃,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個舉動會導致她明天因爲宿醉而頭疼一整天,但現在她管不了這麼多。室內太悶,即使中央空調開著,也讓她很不舒服,王曼衍打開房門,穿著鬆鬆垮垮的睡衣,一手端著酒杯,準備去皇宮二層小小的露臺上透透風。
月光果然很亮,今晚正好是滿月剛過去的一天,月亮如閃閃發亮的銀盤掛在深藍的蒼穹之上。露臺前掛著一道紫紅色的紗質帳幔,在風中搖曳。過了午夜,風已經頗有冷意。王曼衍隨手掀開帳幔,看到高北菱也坐在露臺擺放的椅子上,正望著天空出神。在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輪廓優美清晰而細節朦朧,就像是電影中女演員的剪影。
“這麼晚了,還不睡?”王曼衍走過去,在高北菱的對面坐下。
高北菱看著她,莞爾一笑。她在夜色中總是顯得美貌驚人,或許是因爲她的氣質格外適合黑夜。王曼衍特意打量了一下高北菱的四周,只有擺放的幾把鐵藝椅子和落了灰塵的玻璃茶幾,哪有什麼鬼影。可見安婭那個年輕同事所說的,不過是無稽之談。
“您不是也在這裡嗎?”她輕輕說。
“做了噩夢,睡不著。”王曼衍說著,喝下了一口酒。在如此清雅如銀的月色下喝酒,好像是件有點煞風景的事情。
“什麼樣的夢?”高北菱溫柔地問。
“我夢到了我哥哥。”王曼衍一邊說,又一邊喝下了一口酒。小玻璃杯中的酒液只剩一點點了,混合了冰水,已經失去它原本的風味。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月亮在她們頭頂高懸,像是一盞燈,又想一個偷窺者。不遠處內閣大廈的燈火已經熄滅,只有樓頂的障礙標誌燈在閃爍。酒精開始衝擊王曼衍的理智,於是王曼衍又主動開始說話。
她說:“其實我不是那麼希望能找到我哥哥。找到他之後應該怎麼做呢?是不是我還要退位,再讓他重新登基當國王?”
高北菱安靜地凝視著她,目光中滿是專注。王曼衍覺得受用,她和安婭的聒噪和自以爲是多麼不一樣,高北菱總是這樣認真地傾聽她。
“我擔心她,是出於妹妹的角度;但我從一個國王的角度來說,我不希望還能見到他。”王曼衍重重地將酒杯放在桌面上。
從小都是這樣,所有人都在培養哥哥,哪怕她的哥哥再驕奢淫逸、不思進取,都會因爲他是太子,而接受最好的教育和政治訓練。父親會見各國政要,或是出席重大場合的時候,總是會把哥哥帶上,而王曼衍,作爲出生比太子僅僅晚了幾分鐘的長公主,被冠以的最大希望,不過是行爲符合一個公主的行徑而已。
沒有人誇讚她的政治才能和治國手腕。
沒有人對她能讓金楚王國蒸蒸日上報以希冀。
沒有人提出假設,有一天王曼衍也會成爲國王。
王曼衍在苦悶中度過了她的少女時期和青年時期,甚至還差點衝動參加了民主政黨。所以,當哥哥失蹤的時候,王曼衍不會承認,她的內心有種隱秘的快意,終於報復了父母和兄長的快意。可笑的是,她本身恨透了帝制和皇位繼承製度,此刻卻因此而成了最大的受益者,然後再作爲帝制已臻尾聲的守護者。她知道,她只是屈服於權力而已。
王曼衍不知道她有沒有將這些想法和高北菱說清楚,酒精令她頭昏腦漲,舌尖發木。她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現實,不知道面前是黃澄澄的月亮還是高北菱蒼白美麗的臉。最後,是不是真的和夢中一樣,高北菱湊上前,冰冷的嘴脣貼在她的面頰上,她也不得而知。王曼衍好像看到很多事情在她面前發生,又好像是做了許多似真似假的夢。
也許是在夢中,高北菱對她輕輕地說:“一雙眼睛,從下方望著你。”
夢總有結束的時候,那將會是一個更加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