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臨神儀式結束後, 我從瀑布賓館沿山路返回極北小鎮,準備開車回長敬。在極北小鎮中那個設施簡陋的停車場,我意外看見了穆雅貢和一個男人正站在一輛黑色的舊車邊交談。穆雅貢的指間夾了一根香菸。
穆雅貢也看到了我, 她朝我揮手, 我便走過去。
“陛下, 這是我的學生, 叫高北菱, ”她對那個男人說,然後她轉向我,眼影的閃粉在冬日陽光下熠熠生輝, “北菱,你知道這是誰。”
我深深對那個男人鞠了一躬:“陛下。”
在此之前, 我沒有和他交談過, 但經常會在各類新聞中見到他, 他正是國王王歡衍。
王歡衍很溫和,不過面色有些憔悴, 可能是沒有休息好。我知道他爲什麼出現在這裡,因爲他參加了本年度新年的臨神儀式,是以古神的擁躉的身份來參加的,而非是國王。他對我點了點頭,又偏過頭對穆雅貢低聲說了幾句話, 兩人就上車了。穆雅貢搖下駕駛室的車窗, 對我說道:“我要去嘉安, 陛下最近身體不太舒服。社團裡和A先生那邊, 你要多操心。”
她發動了汽車, 輪胎碾過停車場地面的細石子,揚起一陣塵土。我心裡很惱火, 因爲這段時間穆雅貢一直在嘉安履行特參的職責,社團這邊我承擔的工作較多,她這話好像是在暗示我之前無所事事一樣。
我並不是獨自回長敬的,我把李玉倩順路捎了回去。李玉倩坐在車上與我閒聊,她總是顯得那麼活潑而快樂,我喜歡和她聊天。但我們很少會聊社團的事情。這一路,李玉倩都興致勃勃地對我講她最近閱讀的一本言情小說。她喜歡霸道的主角,她說,雷厲風行,乾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十分羨慕李玉倩,至少她還能有做夢的機會。而我,我的人生已經完全被腐蝕鏽壞了,因爲我在五歲的時候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我不清楚,如果當時我不如此選擇的話,我是否還能活到現在。
這時候是一月份,冰雪未融,寒冬統治著整座灰色的長敬。
我回到長敬的住處,那裡有一張矮桌,擺著十幾個人的遺像。每張照片都很小,嵌在一個個相框中。其中有兩張照片是我的父母。我對他們的記憶已經被時光沖淡,可是他們在泛黃的照片中笑容多麼溫和親切。他們都說我與我父親長得像,我想確實如此。
姜琦坐在客廳裡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雙目無神。我徑直從他身邊走去,就好像姜琦是客廳裡擺設的一個傢俱。我有時候會涌現對姜琦的同情,然而那同情很快就轉移成對我自身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我幾乎要對全世界哭訴,我不愛姜琦,但那有什麼用呢?我還是得“嫁”給他。
——A先生這麼安排的。他們說。所以我得接受。
——“爲了我們所有人更好的將來,每個人都要做出犧牲”,A先生是這麼對我說的。所以我得接受。
沒有婚禮,沒有婚紗,沒有結婚戒指,姜琦像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突發事件,他就這樣成爲了我的丈夫。我應該有理由去恨A先生,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用來消磨情緒的波動了。這可能是與古神產生聯繫的副作用。我在睡夢中看到黑暗的海底上升浮出水面,現出衰敗的城市、宮殿遺蹟和神像,那個地方似乎隱藏在遙遠的史前。而當我看到青黑色的鬼影迎向我的時候,我能夠聽到古神的低語。
在我臥室的桌子上,A先生已經爲我留下了便條:小菱,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他指代的是什麼,是指臨神儀式之前的準備,還是忍受姜琦的日子。我隨手打開梳妝匣的暗格,把紙條扔了進去。
那就是普羅米修斯計劃了。這個名字是A先生起的,爲什麼不叫潘多拉計劃呢?他在我們的心裡種下了魔鬼,用我們的生命和血肉小心地供奉著惡魔。惡魔爲我們所用,終將反噬於我們。
我一直認爲,最先會被古神反噬的應該是A先生、穆雅貢、我或者黃曉輝。不過結果卻大出我所料。
日子過得並不太平。二月份下旬的時候,可能是16號或17號,王歡衍又來了長敬一次,他這回是孤身前來,看起來情況更糟糕了。當然我並沒有親眼見到他出現在長敬或極北小鎮中,只是後來A先生告知我,王歡衍當時狀況不太好,像生了很重的病,他說古神要殺了他,他請求A先生救他。A先生將他安排在瀑布賓館的217房間中,隨後命令賓館中其他人員全部離開。
二月十七號的上午,A先生給我打電話,讓我立刻趕到瀑布賓館。我當時正在長敬的社會事務所上班,接到電話後,甚至顧不上請假,就急匆匆開著車趕去了極北小鎮。
我在中午之前趕到,賓館的大堂和餐廳中沒有其他人,只有A先生在瀑布賓館大廳裡來回踱步,他見到我,對我說:“國王要不行了,他躲在這裡……他怎麼能躲在這裡呢?古神遲早會找到他。”
我不明就裡,但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起先我們決定試圖和古神溝通,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嘗試讓思緒進入到黑暗的意識深處,我呼喚、安撫古神,卻沒有得到任何的迴應。
下午,我到國王王歡衍入住的房間217室看了一眼。他坐在桌前,正神經質地翻看手中的一本《黑暗之典》——那是幾年前社團印發的讀物。他的臉蒼白得嚇人。我發現有兩個黑色的鬼影在他身邊徘徊,我想那是使王歡衍感到不安的原因,便試圖將這些鬼影驅趕開。
我將房間內的燈打開,在電燈閃爍的剎那,我看到房間中擠滿了黑色的鬼影,甚至有的影子已經被擠成了扁扁的形狀,貼在角落裡,我渾身雞皮疙瘩驟起,眨眼的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一條寬闊骯髒的河道,水面漂浮著無數的綠色眼睛。
幼年的夢魘出現在眼前,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將217房間門重重關上。
我和A先生在樓下賓館大堂內交談了一番。
“國王爲什麼會來這裡?”
“他感覺自己在古神的傳說中陷入太深了,想要切斷和古神的聯繫。古神不可能這樣放過他,他預感自己馬上就會死了。”A先生如是回答我。
“他爲什麼要來這裡?”
“他以爲我能救他,可是我根本救不了他!我們怎麼能跟古神對抗呢?”A先生煩躁地來回踱步。我想到A先生在主持臨神儀式的時候是多麼從容而優雅,與此時他頹唐的樣子相比較,令人沮喪。
“我們不能讓他死在瀑布賓館,否則地眼社團會被注意到。”我說。
“來不及了,就算我們把他送走,還能送到哪裡去?”
我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二十年以來,我一直都聽從著A先生,我想我愛他,在神袛的影響之下,這種愛應當已經超出了情愛的範疇。
終於,A先生停止了繞室疾走,他站在我的面前,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卻沒有看我的眼睛,而是垂下眼簾,盯著地板:“聽著,小菱,你是我花了二十年打造的最完美的棋子。你有權繼承特參,你有丈夫有家庭,有體面的工作,還有一份完美的履歷,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指控你。穆雅貢和王歡衍都會退出舞臺,接下來,該輪到你了……”
我看著他,覺得渾身發冷。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那麼溫暖,令我溺死在古神的傳說裡,泥濘的海底沼澤之中。
“我不明白。”我說。
“哦,我已經有一個計劃了,”他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比他的咬牙切齒還令人不寒而慄,“我現在不能給穆雅貢打電話,既然國王背叛了古神,古神要制裁他,我們就要支持古神的決定,這是天意。小菱,你很快就能就任特參了。我們的人會逐漸滲入內閣,甚至推翻國王,我們會見證歷史,歷史是我們來創造的。”
在此之前,A先生曾向我暗示過類似的想法,當他真正對我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他的目的時,我依然感到震驚和恐懼。
2月17號的中午到下午,我們兩人將賓館後門封死,一直守著賓館的正門。不論任何人出入,都只能通過正門。恐怖的是,在入夜之後,我們就聽到二層走廊不斷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而是彷彿有許許多多人在走廊裡來回走動。那些人踩得木製地板嘎吱直響,即使是賓館入住人數最多的時候,恐怕也沒有這麼多人。
大約在午夜十二點左右,我們倆同時聽見二樓的角落傳來巨大的撞擊聲音,好像有一臺挖掘機正在走廊裡粗暴地施工。伴隨著木板、玻璃碎裂的巨響,是一個男人淒厲的慘叫聲。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想要往樓上衝去,A先生將我拉住。
“別上去,古神可能在那裡。”他說。
我一聲不吭,但我或許沒有意識到,我正在輕微發抖。A先生嘆息了一聲,他將我抱在懷中。
“很快就結束了。我們會開始新的一天,小菱,你要堅強。”
我們兩人直到天亮的時候才上樓查看。走廊裡沒有異狀,當推開217房間的房門時,我看到了一片血海的地獄。滿牆滿地都是血,王歡衍倒在牀邊,被血糊滿的臉上,是極度痛苦的神情。他的眼睛不見了,這是我上前查看屍體時發現的,至於是否缺失了其他器官,我不得而知。我沒有太多時間進行屍檢了。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2月18號所有發生的事情。我和A先生用牀單被罩將王歡衍的屍體包裹起來,擡到瀑布賓館的瀑布水潭景點之後,扔下了懸崖。那是山谷中裂開的一道縫隙,之後便是長敬北部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山谷中瀰漫著霧氣,我看著王歡衍的屍體從巖壁跌落下去,恍惚間看到深淵之中張開一雙巨大的、沒有瞳孔和虹膜的眼睛,那是真正的地眼……
之後我對217房間進行徹底的清洗。房間中所有沾血的東西都拿到室外燒燬,地板和牆壁用清水進行沖洗。A先生沒有參與清潔的工作,他做了一件極度大膽的事情,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驅車前往嘉安,然後冒充王歡衍進了皇宮。並且他成功了。
我猜他可能在混入皇宮後和穆雅貢進行了一番長談,在那期間,我獨自一人在令人心生懼怕的瀑布賓館中,一遍遍沖洗著217房間中的血跡,一邊思考著我的將來,地眼社團的將來。一切都是未知數,我只能確定的一點是,從那時起,我就已經與幸福絕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