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北菱不明白王曼衍爲什麼匆忙做了這個決定,而且是如此的斬釘截鐵,不容她辯駁絲毫。王曼衍用隻言片語很難向她解釋清楚,剛纔她做的夢是多麼令她心驚肉跳。
高北菱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就算王曼衍詳細地把夢境內容講出來,她也只會感到荒謬而已:王曼衍和哥哥實際上存在心電感應,也許很微弱,也許只是她自己心情緊張產生的幻覺,可是王曼衍在夢中看到哥哥渾身是血,他用槍指著高北菱,他警告王曼衍,然後倒在河水中,屍體像是一大團水草,隨波向下遊流去……
王曼衍悚然一驚。屍體,爲什麼她會認爲在夢中看到了哥哥的屍體?莫非潛意識之中,王曼衍確定哥哥已經死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水泥路上走去。天色不早,雖然夕陽燦爛,在山坡上渲染了濃烈而明豔的金色,但夜幕也快要降臨。山中的夜會比她想象中更爲可怖。她要上山,她要去探訪第五家賓館,一種時而篤定時而虛幻的直覺在召喚她,就像夢裡哥哥在上游叫她。
“陛下,您怎麼了?”高北菱疾走幾步追上來,“您發現了什麼嗎?”
“我要上山。”王曼衍偏執地重複著這句話。
“這時候上山不安全,天就快要黑了。我們不如明天——”高北菱伸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臂。王曼衍把她用力一推,可能比想象中的力道還要用力一些,高北菱一個趔趄站住了。王曼衍回頭看她,見她滿臉委屈又焦急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受剛纔那場噩夢的影響,王曼衍總覺得高北菱這種表情有些虛假,像一個熟練的演員扮演她揣摩過的角色,總有些表演的痕跡。王曼衍轉過頭,繼續向前走。
“您一定要上山的話,我和您一起去。”高北菱追了上來。
王曼衍猶豫了幾秒鐘,腳步稍稍一滯。她的哥哥彷彿在冥冥之中給她暗示,他的槍口指向清晰明確,他警告自己,不要信任高北菱。爲什麼不信任高北菱?哥哥不知道,王曼衍自然也不會明白。
王曼衍更搞不懂,自己此時怎麼會被一種無比固執的情緒所左右。她並不喜歡她那個混賬哥哥的驕奢淫逸,但是作爲她唯一的孿生兄弟,她信任王歡衍,即使是幻想中王歡衍的形象。
“你留在這裡,我自己去。”她說。
“您真要這樣的話,我需要向首相報備。”高北菱堅持著。
“隨便你吧。”
王曼衍說完,她望向上山的路,起初是筆直地沿著山坡的弧度,然後就蜿蜒在樹林之中,看不見路的盡頭了……她需要靜一靜,獨自一人,好好想想她現在是在幹什麼,又是想要尋找些什麼,是否已經離瘋掉不遠了。
高北菱沒有追上來,王曼衍一直埋頭走了十幾分鍾,夢中的情景在眼前縈繞,哥哥似乎真的就在她耳邊說話,他讓自己趕緊離開。他爲什麼讓自己不要信任高北菱,他又不認識高北菱……終於王曼衍覺得自己稍微有些平靜下來的時候,才停住腳步回頭。整條山路前後沒有一個人,樹蔭籠罩頭頂,顯得有些陰暗。泉水潺潺地留著,山谷深處傳來幾聲婉轉的鳥叫。天快黑了,風變得很冷,王曼衍發現自己有些餓,剛纔應該吃點東西再上山。
王曼衍終於冷靜了下來,理智戰勝了夢魘之中的固執,她意識到自己此舉是多麼的衝動且欠缺考慮。不過現在再調頭返回小鎮的話,高北菱一定會在心裡嘲笑她意氣用事,這會嚴重有損她身爲一國之君高大偉岸光明威嚴智慧的形象。
她嘆了口氣,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挪。
景點距離小鎮有三公里的距離,有一個規模頗大的瀑布,冬天時瀑布會完全結冰,潔白晶瑩煞是壯觀。但最近還未到豐水季節,更不會結冰,所以沒什麼看頭,遊客自然更加稀少。
而她們沒有調查到的第五家賓館,就在離瀑布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山路只有一條,路邊也有指示牌,王曼衍並不擔心迷路的問題,只是在她的印象中,好像還從來沒有獨自一人走小路的體驗,新鮮感之中有些擔憂,想起夢中哥哥的警告,難免沉重起來。瀑布嘩啦啦的水聲已經能聽見了,王曼衍大感振奮。天色已經轉暗,天邊出現一輪新月,斜斜掛在山頭,卻顯得格外淒冷孤寂。
王曼衍看到瀑布了,遠處的懸崖上,一道水流傾瀉而下,頗有氣勢,在黃昏時,卻有種冰冷且無生命的質感。
冰冷,無生命,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
神對於人類大多是沒有感情的。
當上國王之後,王曼衍纔不乏驚訝地發現,她對於權力的渴望,比她所想象的程度猶甚。哥哥假如真的不幸身亡,之於金楚王國的一國之主王曼衍而言,恐怕並不是一件全然的壞事;但哥哥究竟如何身故,她必須要查清楚,這是她作爲王歡衍的妹妹所要做的事情。
她氣喘吁吁地爬完了這三公里的山路,登上最後一段陡峭的石階,終於來到了瀑布前,這時天馬上就要黑了——實際上,瀑布是在對面山峰的懸崖上,傾入深潭之內。在路邊,有一座看起來挺簡陋的建築,被雨淋褪色的門口上有四個手寫的字,“瀑布賓館”。王曼衍決定不管怎麼樣,查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今晚都要好好在這裡休息一下。
賓館前有一道不透明的玻璃門,應該是自動感應門,但是感應裝置已經壞掉,王曼衍在門前傻站了半天,門都沒有任何動靜,直到她發現把手上掛了一個紙牌:“用力推門”。
王曼衍走進去,穿過一條黑暗的走廊,來到了賓館大堂。說它是大堂著實有些勉強,因爲它實際上和哥哥在閣樓上的那個秘密基地面積差不多大,樓梯旁邊是一個簡易的櫃檯,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櫃檯後面打瞌睡。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大廳裡幾盞垂掛的白熾燈有氣無力亮著,在木條拼貼裝飾的牆面和地面投下搖晃的影子。一面牆上有幾幅相框,另一面牆上掛了一些編織裝飾畫,窗戶也被厚厚的有民族風情圖案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
王曼衍環視了一番,這間賓館除了又小又破之外,也沒什麼特點。以王曼衍對她驕奢淫逸的混賬哥哥的瞭解,這裡一定不會是他首選的投宿地點。
“歡迎光臨。一個人?”前臺女孩打著哈欠坐起來,懶懶地問,倒是把王曼衍嚇了一跳。
“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個朋友,一會兒才能來,我等一下他。”王曼衍編了個藉口,繞著大堂走了一圈。裝飾的編織畫有些黴點,應該是因爲這座房子建在水邊,空氣太潮溼所致。
女孩又趴在櫃檯上呼呼大睡,王曼衍在椅子上坐下來,思考下一步要怎麼辦。她甚至很可笑地還想在這個地方試試能不能聆聽或感知到哥哥留給她的線索,果然一無所獲。
她站起身,走到櫃檯邊,敲了敲桌子。
“怎麼?”女孩不悅地擡起頭,一臉倦色。
“我想看看你們賓館的入住記錄。”
女孩有點驚訝,挑起一邊眉毛,隨後就露出一點嘲諷的神色,大概她見多了提無理要求的客人,直接光明正大就要求調閱入住記錄的客人還不太多。
“你有執法證或者調閱檔案的函嗎?”她沒好氣地問。
王曼衍從口袋中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隔著櫃檯塞到女孩手裡。女孩愣了一下,才忸怩地說:“這個……直接查這個話,不符合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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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曼衍又塞過去兩張鈔票。
“這個,這個,要跟我們老闆說一下……”
王曼衍把口袋裡剩的一點零錢掏出來,隔著櫃檯推過去:“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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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王曼衍的眼神十分沉著堅定,容易給人以她不差錢而且身份實際上很高貴的感覺(事實上確實如此),女孩喉嚨裡咕噥了幾句,又四處張望一下,確定她的老闆或什麼利益相關人員不會突然地從任何一個異度空間彈射出現,才小聲說:“你等一下。”
她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鑰匙,打開櫃檯下抽屜的鎖,從裡面取出來一個白紙訂起來很粗糙的本子,遞給王曼衍。王曼衍翻開看了看,今年以來的住客記錄都登記在冊,數量也很少,估計是因爲生意冷淡的緣故。但是,其中並沒有一個叫做宋城的住客。
莫非哥哥真的轉變了理念,當時沒有在任何一家賓館入住?王曼衍翻著手中的本子,心中十分詫異。很快,她又發現了問題。
這個本子太新了。經常擺放在檯面上被使用、被翻閱的登記簿,不可能還是嶄新的,沒有卷角,沒有污漬。
她翻到住宿記錄的第一頁,第一條記錄,也就是今年1月1日住宿的客人簽名那裡,王曼衍伸手一抹,在潔白的紙上劃出一道墨痕,簽名是剛剛籤的。
王曼衍擡起頭,想要質問女孩是不是拿了一個假的登記冊糊弄她,卻發現女孩已經不知所蹤,整個房子寂靜空蕩,昏暗中,只聽見山崖傳來瀑布流水的聲音。瀑布賓館可能有問題,久留此地怕是並不安全。王曼衍感到有些不安,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旅店之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似乎這時候貿然離開此處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有人嗎?”她提高聲音問。
除了窗外的山風,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
王曼衍走到牆邊,牆上掛了幾個大小不一的相框,其中的照片看起來有新有舊,最舊的照片已經泛黃。第一幅照片是一羣人在山上野炊,舉著手中的飲料和快餐食品,臉上洋溢著笑容;第二幅照片應該是在長敬地震之後拍攝的,在廢墟旁,幾個身穿救援制服的人正在建築垃圾中挖掘;第三幅照片看起來很舊了,可能其歷史比內閣建立還要久遠,是兩個身穿一百年前流行式樣服裝的男人,在一棵樺樹下合影;第四幅照片則是二三十個人坐在兩排長椅上的合照,照片下方寫著“地眼成員第十五次活動合影留念”,王曼衍本來只打算瞟一眼,目光卻突然被合影人員中間一個微笑的女孩吸引了。
那是高北菱。
王曼衍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她伸手將玻璃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抹去,仔仔細細看著那個人。確實是高北菱,她的模樣,她的笑容和那件暗紅色的連衣長裙,王曼衍相信自己不可能認錯。高北菱的模樣和現在差不多,基本沒有化妝,髮梢燙成三四年前特別流行的梨花捲式樣,對著鏡頭的模樣很溫柔。她坐在一箇中年男人身旁。王曼衍感覺那中年男人有些面熟,可能在哪裡見過。按照排除法,首先不像高北菱的父親,不知道是什麼人。她看了看合影中的其他人,又發現後排角落裡有一個老熟人:黃曉輝。
這麼看來,高北菱極力推薦黃曉輝成爲內閣成員,也就說得過去了。
王曼衍想起自己曾經看過高北菱的檔案,高北菱的確加入過長敬當地的一個社團組織,但這社團是興趣學習的性質,並沒有政治傾向。作爲當地社團的活動合影,出現在這個深山老林貌似黑店的賓館牆上有些奇怪,可並不足以說明高北菱就有問題。
王曼衍盯著這張照片許久,不過再找不到第三張熟人面孔了。高北菱在合影中的位置是第一排偏右,那個中年男人則是在正中,他可能是社團的頭目或負責人,高北菱在社團中的地位恐怕也不低。
白熾燈管在鏡框玻璃上映出一團白影,她的面容也在玻璃上倒映出模糊的輪廓;除此之外,王曼衍忽然發現在她的身後,有一個人正在悄無聲息地接近她,每一步都輕柔緩慢,極有耐心的,越發逼近,馬上就要貼到王曼衍的後背,同時高高舉起右手,手中什麼東西在玻璃框的反光中發亮——
王曼衍一矮身,那人已經將兇器刺出,砰的一聲,擊中了相框,玻璃嘩啦碎了一地,有幾片碎玻璃迸到王曼衍的手上和臉上,她幾乎感覺不到痛,立刻臥倒在地上,同時從衣服內側摸出隨身攜帶的手|槍,顧不上瞄準,匆忙就開了槍。
王曼衍以前在皇宮靶場上練習過射擊,但是在空曠的場地上,穿戴各類護具對著靶子開槍和此時真正,在狹小的空間裡對著一個人開槍,卻又是另外一種感覺。槍聲比王曼衍印象中更爲巨大,以至於她有一秒鐘懷疑自己耳聾了,後坐力使她的手肘向後重重撞到地板上,疼得她槍險些脫手。
兇手的小腿中彈,倒在地上,兇器——一把閃閃發亮的匕|首扔在一旁,抱著腿痛苦呻|吟。王曼衍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那是個身穿景區清潔工制服的男人。王曼衍舉起槍,考慮是否要再補一槍,突然啪的一聲,所有的白熾燈同時熄滅,房間陷入一片黑暗。
王曼衍慢慢退到牆邊,後背貼著牆壁,儘可能沒有聲音地向印象中櫃檯的方向移動。黑暗中,只有受傷男人喊疼的聲音。她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懷有什麼目的,更不清楚對方究竟有多少人。
樓梯的方向傳來吱嘎的腳步聲,有人下樓。王曼衍舉起槍,對準聲音的方向,但沒有扣動扳機。黑暗中無法瞄準,對方反倒能通過聲音和子彈擊發瞬間在槍□□出的火花確定她的位置。
要冷靜。她對自己說。
對方的腳步聽起來不緊不慢,像百無聊賴在這種鬼地方散步一樣。王曼衍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來者能在黑暗中看到她。是因爲那人戴著紅外線夜視儀嗎?還是……
砰的一聲巨響,就在王曼衍耳邊炸開,她條件反射地往旁邊一偏頭,驚叫出聲。那人手中有槍!王曼衍來不及感受危險來臨的巨大恐懼,她對著槍響的方向,連連扣下扳機,擊發了三顆或者四顆子彈,她聽見玻璃器皿炸碎的巨響,聽到木質的傢俱碎裂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痛苦的嘶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中了什麼東西,手腕發麻得厲害,疼得讓王曼衍幾乎以爲腕骨已經碎裂,她將槍從右手挪到左手,警惕地黑暗的每一絲動靜。
槍聲之後,嗡嗡的餘韻猶在耳畔,灰塵滿天,嗆得王曼衍想要咳嗽,她連忙用左手捂住嘴,以免發出任何可能會被敵人判斷出自己位置的聲音。她側耳傾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清潔工制服男人的呻|吟已經聽不見了,不知道是失血過多昏過去還是被流彈再度擊中。她只知道,危險仍然沒有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