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衍向著“自己”走過去, 然後不受控制的,像是擠過了一個狹窄的管道,她被某種力量推向“自己”, 融爲一體。
她起先是覺得冷, 彷彿墜入一個冰湖, 窒息與寒冷一同襲來, 然後是周身疼痛, 每一塊肌肉都叫囂著痠疼,胸口尤其疼得厲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王曼衍才發現自己是趴在地上, 之所以胸口疼痛是因爲她手裡拿著一個什麼東西,那東西正壓在胸口下面, 硌得生疼。
此時王曼衍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她剛纔好像是死了, 高北菱帶著她從瀕死的幻境中走了出來,她又活了。她聽到了風雪呼嘯的聲音, 感受到疼痛和寒冷。也是在這樣生者的喧囂之中,她所感到奇怪的是,她能夠聽到有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絕望嘆息:“失敗了,果然沒有辦法騙過古神……”
王曼衍艱難地支撐著想要坐起身,這時她發現自己手中所持的是一個類似於金屬權杖一般的東西, 上面雕刻著複雜的紋路, 權杖頂端是某種她叫不出名字動物的頭骨, 鑲嵌著紅色的寶石做裝飾, 看起來十分詭異。
不過, 她那個驕奢淫逸的哥哥應該會喜歡這類東西。
哥哥……
她擡起頭,見自己正身處山頂, 峭壁邊緣。天空陰沉,霧氣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哥哥已經葬身於霧氣之後了,她看到了哥哥的屍體。
王曼衍一鬆手,將那權杖扔到地上,咣噹一聲重響,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待再回過神,她發現A先生快步走過來,臉色陰沉。
“高北菱是不是來了?”A先生說道,“你知道什麼,對不對?這個計劃,本來不可能失敗的。”
王曼衍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A先生在對她說話。她努力地站起身,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但她盡力使自己站穩,並拿出作爲一國之君的派頭來。
可是她說不出話,無論是正面回答A先生的問題,還是諷刺幾句,她什麼都不出來。
她只是偏過頭,看著懸崖遠處的霧氣,那霧氣彷彿一直要瀰漫世界的盡頭。她想象著哥哥已經腐爛殆盡的屍體就在這霧氣之後,即使霧氣散去,她也尋找不到哥哥。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王曼衍出神地看著濃霧,然後低聲說:“高北菱會沒事嗎?”
*
高北菱沿著石壁飛速奔跑,風雪從耳邊呼嘯而過。
古神已經近在咫尺,只是她看不到,聽不到……古神離她很近,她已經感覺到古神憤怒的咆哮了,像是史前野獸的咆哮。
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會死的。
高北菱尋到峭壁上一處稍微能落腳的地方停下來,然後望著茫茫的霧氣,還有天空中不斷飄落下來像是紙灰一般的灰色雪花。
其實死亡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再說……她殺了那麼多人,還間接害死了李玉倩,她應該去死。這個道理,高北菱很早以前就想通了。
只是在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內心仍然有不捨。
如果在她五歲那年沒有遇到A先生,她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她沒有遇到王曼衍,她也會心甘情願成爲古神的祭品,就像她的老師穆雅貢那樣。
穆雅貢死在地下室,屍體被掩埋在瀑布賓館的附近,連一塊石碑都沒有;先王死在賓館狹小的房間中,屍體被扔入懸崖之下的深淵,被沒有瞳孔和虹膜的地眼吞噬;而她的靈魂將在這裡被古神所撕裂,她的屍體則孤零零地留在懸崖邊上的巨石之後。每個人死去都是這樣渺小。
許許多多黑色的亡靈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始終站在那裡,像是一棵樹一般等待著天罰的降臨。
人在死前總是容易回憶更多的事情,她不停地開始在想王曼衍。記憶是碎片,被連綴成了一張張難以掙脫的網。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更多地想起和王曼衍相處的種種細節。
穆雅貢曾經告訴過她,王曼衍有一種很矛盾的氣質。她已經概括不出王曼衍是個怎樣的人,她只記得她和王曼衍在那個瀰漫著酒氣和香水味的夜晚,在酒吧某個黑暗骯髒的房間中糾纏,還有剛下過雨後帶著溼氣的冷霧,夏天的陽光,秋天的雨水……
天空中突然出現幾顆古怪的恆星,閃爍著明亮、卻不祥的光芒。星系,遙遠的古神。她從來沒有見過古神的模樣,即使是在夢境中、在小說描述中出現的眼睛,也不過是古神真容的冰山一角。
高北菱仰望著恆星,帶著仰慕與恐懼。
先王也是在這樣的景象之中死去的。A先生深知他們的命運,所以他想用王曼衍代替高北菱來迎接死亡,這樣可以暫時拯救地眼社團中的所有人,之後他們可以安生至少幾個月。但這麼做無異於飲鴆止渴。古神還會再來的。
高北菱從大衣口袋中摸出一個東西,是王曼衍曾經送給她的香水。她從來沒有告訴過王曼衍,她其實很喜歡這份禮物,只因爲這是王曼衍送給她的。
——有著她和王曼衍共處的烙印。只是如此。
但這話她又覺得說不出口,直到現在,也是深埋於心底的。
“我心甘情願被王曼衍囚禁。”她是這麼想的。然後她鬆開手,香水墜入到無底深淵之中。
古神來了。恆星的光芒熄滅,天空變得黑壓壓一片,耳邊除了亡靈的哭喊咆哮,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有一千一萬把刀子刺入了她的皮膚,她的理智崩毀喪失,她面對著永夜大聲哭嚎,和那些鬼魂一樣,沒有人聽到……然後她就隨著那瓶渺小的香水一同墜落黑暗之中。
*
王曼衍站在祭臺上,與A先生對峙著。風雪越發大了,王曼衍不確定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安婭在哪?就算安婭已經被害,也應該有屍體吧。
高北菱將她帶出了幻境,王曼衍懷疑高北菱可能已經從皇宮中逃了出來,來到這個地方。既然高北菱代替了她,高北菱就有可能會死去。這是王曼衍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
她突然聞到空氣中飄來一股香氣,像是玫瑰。不是鮮花,而是玫瑰花的香水。
但是這個地方不可能有香水的。
這味道又是如此熟悉……
“你怎麼了?”A先生問她。幾個地眼社團的成員走上來,將祭臺周圍柱子上纏繞的彩布解開,A先生揮手阻止了他們的舉動。
“高北菱在哪裡?”王曼衍咬著牙問。
“這不是應該我問你嗎?”A先生皺眉說,“高北菱在哪裡,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陛下。”
“她現在就在這裡。”王曼衍覺得腿一陣陣發軟,甚至隨時都有可能會倒下。於是她彎腰撿起了權杖,當做柺杖握在手中,勉力撐在手中。
A先生冷笑起來:“陛下,既然你已經醒了過來,說明一定是高北菱替代了你……她會死,她寧可自己死,也要換取你活著。”
王曼衍自然是明白的。不過此時此刻,與A先生在這裡吵架是極爲不明智的,而且她覺得她自己和高北菱的之間的事情,沒必要讓A先生知道。
地眼社團的人問A先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A先生狠狠地看了王曼衍一眼,好像現在這種局面都是她造成的一般。隨後A先生說:“雪大了,這個地方恐怕再待不下去,我們走吧。”
那名成員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是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臨神儀式失敗,社團中的人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王曼衍並不打算跟隨他們一道離開。她沿著祭臺走到了邊緣,俯視著懸崖,只能看到濃濃的霧氣。與幻境之中的所見十分相像,不同的是,此處的霧氣是蒼白的,她什麼都沒有看到。
就連剛纔那陣玫瑰花香水的氣味都消失了,好像是幻覺一般。
她站在懸崖邊等待了好一會兒,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先王的遺體就是從這裡扔下去的。”
王曼衍猛地回過頭,A先生站在她的身後,其餘社團成員已經離開,祭臺這邊只餘他們兩人。A先生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王曼衍感到他可能也離瘋不遠了。
“我哥哥死在這裡……是的,我想明白了。”王曼衍低聲說,“只是我不太明白,他爲什麼會信仰古神,是穆雅貢的緣故吧?他愛穆雅貢,儘管穆雅貢比他大了很多歲,他還是愛她。”
A先生說:“穆雅貢愛的是我,我也愛她。”
王曼衍看著濃霧,她突然間想明白了,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權杖,權杖頂端的頭骨黑洞洞的眼眶彷彿正嘲諷著她。
“我明白了。”王曼衍低聲說。
“你明白了什麼?”
“高北菱曾經告訴過我,古神對人類沒有感情,就像人對於螞蟻,風對於塵土。那麼,古神爲什麼又會因爲人類的背叛而感到憤怒呢?那不過是你們臆想出來的感情而已。你們與古神建立聯繫,然後接近古神,瘋掉,背叛古神,躲避古神,所有的這一切古神都不會介意。”
A先生沉默了半晌,然後有些激動地反駁道:“不,先王就是被古神殺死的!”
王曼衍說:“他不是被古神所殺,他是被心裡的古神所殺。他相信自己會死,所有人的都相信他會死,他就死了。”
她轉過身,面對著A先生,語氣堅定:“我相信高北菱不會死。”
她舉起權杖,鍍金的表面在風雪之中依然耀眼奪目,A先生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去。王曼衍說:“這是地眼社團的信物,對不對?用祭品的血來清洗它,以免古神會動怒。但是這些實際都是沒必要的,因爲古神從來都沒有在意你們這羣人!”
王曼衍說罷,轉身,用力將權杖拋向了懸崖。與巨大、深不可測的山谷相比,權杖小得可憐,它迅速地消失在濃霧之後,甚至連一點回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