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電閃雷鳴,大雨落在嘉安城之中,像一個人在午夜嚎啕大哭。王曼衍獨自一人在辦公室中枯坐至凌晨。她想了很多,腦海中彷彿颳起了一陣怎麼都止不住的颶風,潛隱在記憶之中的種種往事,統統從回憶之海的深處翻涌而出。
作爲王歡衍的血親,她有預感,哥哥的失蹤是不祥的,哥哥或許早已遭遇不測。但在那個時候,鬼迷心竅一般的,她沉迷於初掌權力的恐慌與狂喜之中,竟然在哥哥失蹤兩個月之後,才讓高北菱獨自一人著手調查他和穆雅貢的失蹤。
失蹤72小時之後,失蹤人員的人身安全就已堪憂。哥哥在那個下著雨的晚上,駕駛舊車從皇宮離開,在多久之後死在瀑布賓館中?
誰殺了哥哥?穆雅貢?還是瀑布賓館中潛隱著的犯罪分子?
王曼衍閉上眼睛,她的眼前出現一幅畫面:在瀑布賓館那陰暗狹窄的房間內,有一個人,或許是穆雅貢的臉、或許是姜琦的臉,也可能是高北菱的臉,對著哥哥揮下刀子,血濺出來了,比想象中還要多很多,整個房間的壁紙、地板、天花板上都是血……王曼衍雙手死死按住桌面,她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她不再有親人了——那些和她可能有遠方親屬關係的皇家旁支後裔不算。
她將孤獨地行走在世上,孤獨地高坐王位,不過每個坐在王位上的人都是孤獨的。她必須要考慮好下一步怎麼辦。
首先,她應該努力將自己沉重的身體擡起來,走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用涼水衝一下她發燙的面頰;然後,她要挪動腳步,走到三樓的寢室中,讓自己躺在牀上,拉過被子蓋住下巴,並在此途中剋制著不要去碰酒櫃的門,她戒酒了,也不要抽泣出太大的聲音。每一個動作都要牽動她所有的運動神經,鼓起最大的勇氣。
哥哥遲早會離開她的,就像父母曾經離開她,就像她終究也會告別這個世界。
接下來,在很長的一段無法安眠的時間內,她要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一般來說,皇室成員遭遇刑事案件,如果是加害者,可以由內閣提起彈劾和訴訟,如果是受害者,法律尚沒有明確規定如何處理?;适页蓡T私奔、失蹤這類案件,通常被視作皇家的隱私,除非相關利害人委託,否則各級警署無權私自調查,但皇室成員遇害,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血跡比對檢驗的結果儘管目前在皇宮中還沒有其他人知道,但不確定這個國家的實驗室是否能夠嚴格恪守爲客戶保密的原則,所以她哥哥血濺賓館的事情遲早會傳得路人皆知。在此之前,王曼衍必須要取得先機。哥哥的死因,不能委託安婭調查。她知道安婭肯定會上躥下跳地得出兇手是高北菱或是高北菱控制的姜琦的結論;不過也不能委託高北菱去調查。王曼衍懷疑高北菱和瀑布賓館有點說不清的淵源。
她心中的一個聲音在問她,你信任高北菱嗎?
王曼衍回答這個聲音,她不信任高北菱,但她樂意去信任高北菱。因爲她愛高北菱。如果她的絕對信任能換來高北菱的坦白,她將會爲此感到非常開心。國王和特參向來糾纏不清的詛咒,對她來說,不是無關緊要的威懾,而是一種祝福。
在排除了由首都警署和特參調查此事之後,王曼衍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她的皇家侍衛隊。這支屬於她的軍隊對她忠心耿耿,其中不乏思維敏銳清晰,具有洞察力的人才,儘管他們不是專業查探案件出身,也足以幫助她調查清楚事件的真相,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動用武力,授權來自於至高無上的君主。
王曼衍決定明天早上找侍衛隊長談一談這件事,並且立即出發前往長敬的極北小鎮進行調查。至於高北菱……王曼衍翻了個身,她的下巴蹭在柔軟的天鵝絨被面上嘆了口氣。如果高北菱辜負了她的戀心和信任,王曼衍不確定自己將會做出什麼行爲。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陽光燦爛。王曼衍的精神狀態和臉色都極度糟糕,以至於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都被嚇了一跳。思前想後,王曼衍找到了高北菱送給自己的那支口紅,在嘴脣上稍稍塗了一層,再照鏡子,覺得看起來能好一點,但依然顯得憔悴不堪。
她的臉色似乎令高北菱也頗感吃驚,高北菱詢問她昨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好,王曼衍沒有否認。高北菱提議請個醫生爲她開一些助眠的藥物時,王曼衍拒絕了。高北菱沒有問她收到的信函中是什麼內容,這讓王曼衍鬆了口氣,因爲她不想再把報告內容重複一遍,再費神去應付對方慎重斟酌之後的安慰了。
高北菱站在她面前的時候顯得真實而可親,她的美麗是不具有進攻性的,就連安婭和她站在一起時,都比她更像是犯罪嫌疑人。高北菱怎麼會控制姜琦殺人呢?王曼衍覺得因爲安婭的一些調查結果就懷疑高北菱顯得十分唐突。她提議:“今天要沒什麼事,就陪我在花園裡面走走?!?
高北菱說:“抱歉,我今天想向您請假。”
王曼衍問道:“爲什麼請假?姜琦沒有被叫去詢問吧?!?
高北菱回答:“我想和他回長敬辦理離婚手續?!?
王曼衍沉默了一會兒。她當然很樂意看到高北菱和姜琦離婚的事實,只是偏偏在這個時候,高北菱提出和姜琦回長敬離婚,這個時間節點未免有些湊巧……她斟酌了一會兒才說:“你沒必要現在跟他離婚。首都警署會抓住這一點不放,大做文章的。過兩天再說吧,你安心做你手頭的工作?!?
高北菱沒有辯解什麼,亦沒有顯出什麼特別的神色。在她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王曼衍又叫住她:“你剛就職的時候,我委託你調查先王和穆雅貢的失蹤,但是這項工作被內閣會議耽擱了?,F在你可以繼續調查了。至於辦公室的日常工作,我讓秘書協助我就可以。”
高北菱深深地看了王曼衍一眼,在王曼衍弄清楚她眼神的含義之前,她回答道:“好。
王曼衍把高北菱打發走之後,準備給自己來一杯超級無敵濃郁提神的苦咖啡,秘書又通知她,首都警署的實習警探池檸來訪,說是王曼衍召見她。王曼衍心想她並沒有要求池檸覲見,後來想到昨天晚上看完池檸詢問姜琦的錄像之後,隨口對安婭說讓池檸今天來見她。她心裡罵了一句安婭多事,讓池檸進來。
池檸一陣風一般捲入她的辦公室,躊躇滿志地站在地毯中央。
“你詢問姜琦,問出了一點結果是嗎?”王曼衍問,她將目光投向身旁長形的窗戶,昨夜的雨水在玻璃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沒錯。姜琦是在被控制的情況下,潛入霧積山下的小區,跟蹤賈思齊一段時間後,在山坡上將他殺死?,F場做得很乾淨,殺人的瞬間正好避開唯一的目擊者。所以我認爲當時控制姜琦的人應該也在現場,所以才能夠根據現場情況隨機應變。可惜我當時詢問姜琦的過程被多次打斷,不然我應該還能問出更多有價值的線索?!?
“你說得很有道理,”王曼衍說,“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控制姜琦的人,是用什麼方式控制的?”
池檸沉默了一會兒。
王曼衍相信自己在這裡聽池檸說些有的沒的也是浪費時間,她一手拿起專線話筒準備呼叫皇家侍衛隊的隊長,正想禮貌地對池檸下達逐客令的時候,池檸卻上前一步,低下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聲音被壓得很低:“陛下,我能從您左手邊從上往下數第二個抽屜裡看到一些東西。”
王曼衍準備撥動電話轉盤的手懸在半空中。池檸說的那個抽屜裡面放著實驗室送來的比對報告。比對報告的下面,則是從哥哥的筆記上撕下來的紙。
“我看到一間很小的房子,貼著壁紙,窗簾是天鵝絨的,可能是賓館房間吧。有一個男人倒在牀邊,到處都是血?!背貦幷f。
“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你去忙你的事情吧。”王曼衍平靜地說。
池檸離開她的辦公室後,王曼衍輕輕將話筒扣下,她急促地呼吸了幾秒鐘,才覺得自己恢復正常,然後她告訴自己那都沒什麼,不存在預言和天眼,她只是想搞清楚哥哥爲什麼會血濺賓館,現在她就要一項一項地解決自己難題列表上的問題。
她重新定下心神,撥號讓皇家侍衛隊長立刻出現在她的辦公室,越快越好。幾分鐘後,身著制服的侍衛隊長匆忙趕到,兩個人在辦公室內密談了約一個小時。王曼衍將目前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包括她在瀑布賓館中遇襲,而在這間賓館中,還發現她已失蹤數月哥哥的大量血跡。她需要若干可靠的人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哥哥是怎麼死的,兇手爲什麼要殺了她哥哥,穆雅貢現在在哪裡,在整個事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王曼衍講得很細緻,儘量兼顧到所有的細節。但是與高北菱有關的部分,她都刻意地忽略不提。
侍衛隊長坐在她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一邊點頭一邊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記著筆記。王曼衍覺得對方魁梧的身材和銳利的目光都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她提出派出一支人數不超過五人的調查隊前往長敬調查時,侍衛隊長經過仔細考慮,列出皇家侍衛隊中幾個適合偵查的人選。
宋城(王曼衍的哥哥王歡衍冒用的身份證就是他的),爲人沉著,思維縝密,擁有博士學位,知識儲量豐富,是皇家侍衛中文化水平程度最高的。
柳曦,在就任皇家侍衛之前,曾經在地方警署做過一段時間的警探,有偵查工作的經驗。
李安楊,反應迅速敏捷,善於應對各類突發情況。
週一,就任皇家侍衛之前是軍隊特工,擅長潛藏和跟蹤。
侍衛隊長將名單遞給王曼衍過目,王曼衍思索了一會兒,提筆將週一的名字劃去。
“這個人留在嘉安,”王曼衍說,“不要讓他去長敬。”
侍衛隊長說:“我馬上就去安排。這次行動既然是嚴格保密的,只有你我知道,它應該有個代號吧?!?
王曼衍又轉頭看著窗外,她看到因爲一場暴雨顯得愈發翠綠的草坪,高北菱正和池檸在草坪上交談,這個場景實在有理由令人感到詫異。她想起長敬山坡上的樹木,似乎有懸鈴木和樺樹。他記得那些紅色的樺樹,有一年她過生日的時候,哥哥送了她一幅紅樺樹皮裝飾的抽象畫??上欠嫭F在已經找不到了。
她說:“就叫紅樺樹行動吧。”
兩人談妥之後,侍衛隊長踏著重重的腳步離開辦公室,王曼衍發現自己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彷彿剛纔敲定這個名單就已經使她筋疲力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