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衍愣了好一會, 她回想著和高北菱一同回長敬的事情,然而那些往事都已經遙遠得好像是上輩子才發(fā)生的。沒落的工業(yè)城市夜空的星河,夏季山裡的樹蔭和溪流。高北菱帶王曼衍去了那座廢棄的宅院……然後王曼衍想起來了, 她在那個院子裡見到了一個男人, 當時高北菱顯得有點緊張, 不過王曼衍並沒有在意。
她們當時下山之後, 發(fā)現(xiàn)車上別了一張小卡片。
國家覆滅, 會有三個徵兆。
一,重臣遭謀殺
二,君主遭偷襲
三, 她在你的面前哭泣
——先知
A先生在威脅她,而在那個時候, 王曼衍還不知道一切是怎麼回事, 當時她還不知道哥哥已經死於非命了。長敬夜晚的風帶著泥土和樹葉的味道, 多麼冰冷的溫柔。
現(xiàn)在,在這個狹小秘密的牢房中, 在昏暗的燈光下,王曼衍凝視著高北菱的臉,她是那麼蒼白而疲憊,可是她的臉上沒有淚痕,她的眼中也沒有包含淚水。王曼衍忽然一驚, 她想, 高北菱會不會也只是古神投射到人間的一個形象。
“那就是A先生嗎, 似乎長得很普通, 我對他沒什麼印象。”王曼衍說。
“他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沒有他, 我活不到現(xiàn)在。”高北菱的語氣悲哀。
“對於你來說,我又算什麼?”王曼衍問。
高北菱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慢慢閉上眼睛,睫毛在臉頰上投射出陰影。這種問題,高北菱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她,也許永遠都不會回答她。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再從這裡逃出去嗎?”王曼衍換了個話題又問。
高北菱猛地睜開了眼睛,她說:“我能逃到哪去呢?先王死了,我的老師死了,玉倩也死了……我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在這個地方等死而已。我切斷了和古神的聯(lián)繫,我不會再與地眼社團的其他人主動聯(lián)繫,古神遲早會找到我,我活不了太久了,陛下,我還能去哪……”
“活不了太久?”王曼衍重複了一遍,她感覺每個字、每個字都是從她的牙縫中擠出來的。
半個小時後,王曼衍坐在她的辦公室裡,盯著一桌面散亂的文件發(fā)呆。
現(xiàn)在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她似乎騷擾誰都有點說不過去,所以只能坐在這裡,緩慢地折磨自己的內心。
假如高北菱死了,國家的幾個喉舌媒體會聯(lián)合發(fā)出一份沉痛的訃告,她自己會撰寫一份情真意切的悼詞,可能會在高北菱的葬禮上當衆(zhòng)宣讀。高北菱沒有學生,即沒有合法的特參繼承人,她和內閣都會重新物色合適的特參。可能是池檸吧,儘管假設事情必須發(fā)生到這一地步,王曼衍更願意從皇家侍衛(wèi)隊中給自己挑出一個人,週一之類的……王曼衍按住太陽穴,那裡疼得像是要爆炸了。不能再想了,她不能假想高北菱死後的一切事情。
她不希望高北菱死去,她並沒有做錯什麼。愛上高北菱不是她的錯。
“您一定想要知道先王死亡的真相,我可以告訴您,雖然我沒有親眼所見,但事實也相差不遠。”她和高北菱躺在沙發(fā)上時,高北菱輕輕地告訴她,“您或許會以爲是因爲先王和地眼社團中的什麼人發(fā)生爭執(zhí)之後被殺死的,並不是這樣的。先王是被古神殺死的。”
古神。王曼衍想到哥哥的那個水晶星系的模型,他看的那些書籍,他重複寫下的那一句話。有一雙眼睛,有一雙深淵中的眼睛。凝視。死神的凝視,愛人的凝視。
痛苦、歡樂。和高北菱在酒吧中度過的荒唐的夜晚。玫瑰香水的氣味。漸漸熄滅的燈。
“一旦與古神產生聯(lián)繫,就像是與地獄定下了契約,我們永遠都不可能逃開的,”高北菱用溫柔平靜的語氣對她解釋,“但是我們也不可能真正掌控古神的力量,所以這是一個慢性自殺的過程。我們要麼選擇不斷接近古神,最後瘋掉,要麼就是選擇離開古神,被古神殺死。”
“你是說,我哥哥選擇了後者?”
“沒錯。先王不僅切斷了與古神的聯(lián)繫,而且拼命在尋找一種方法,能夠躲開古神。穆雅貢可能給他提供了一些幫助,最後他回到了極北小鎮(zhèn)的瀑布賓館,死在那裡。”高北菱說,“您想想,當時房間中的魯米諾反應,整個房間都有血,簡直像有個人提著一桶血在到處亂潑,如果您諮詢一下安婭偵探,就知道一刀捅在動脈上並不會造成這樣的血跡噴濺痕跡……”
“你也會這樣死去?”王曼衍想象著某天她走進這間狹小的牢房時,只看到滿房間的血跡和高北菱殘缺不全的屍首的景象。
“我想是的。”
“那會是什麼時候?”
“可能已經快了。我聽見古神在逼近我的聲音。”高北菱說著,又閉上眼睛。
“爲什麼你現(xiàn)在要告訴我這些?”
“起初,我也不太確定先王的死因。我不能貿然地給您提供錯誤的信息,”高北菱好像已經說得很疲憊了,聲音漸漸低下去,“當我們離開古神之後,起先古神誘惑我們再度皈依,然後是疾聲厲色的警告,最後是死亡的威脅。我想我快要死了,有的事情必須要告訴您,否則我會後悔。”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高北菱的眼中並沒有淚水。似乎在某個變故的轉折之後,她就再也不會哭泣了。
王曼衍放下捂著臉的手,她從回憶中掙扎出來,看著自己的辦公室。角落裡的咖啡機。櫃子上一些花裡胡哨的擺設,那都是哥哥留下來的。
高北菱會死。可能就在最近。她會去救高北菱嗎?
她已經不想再和咖啡了,她只想喝點水,沒有任何味道的水。她在尋找自己的杯子的時候,突然回憶起自己曾經冒出的一個念頭,那時她覺得高北菱像一杯水,不過現(xiàn)在,她認爲高北菱更像是1%的稀鹽酸。
外觀上,氣味上,高北菱像是所有溫和安靜如水般的女孩子一樣普通。若淺嘗輒止,也是水淡淡的味道,只有有心如王曼衍,才品出其中細微的酸澀和鹹味。王曼衍或許覺得高北菱是有味道的,然而當王曼衍大口飲下,才驚覺高北菱已經從脣舌,到喉管,到胃腸,慢慢腐蝕她的軀體……
次日一清早,王曼衍把週一叫到她的辦公室,說道:“我認爲我有必要和A先生談談。”
週一對此表示同意。他說:“我們現(xiàn)在決定一下調撥哪裡的軍隊。我認爲需要從首都直接調撥去一名指揮官,參謀長也行。至於地眼社團有多少火力,只需要當?shù)剡M行一個簡單的摸排。”
“軍隊?參謀長?”王曼衍擡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當然,如果社團的抵抗力量並不太強的話,我們也不需要參謀站,作戰(zhàn)參謀就可以。”週一補充。
“不不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不打算現(xiàn)在就出動軍隊剿滅社團,我只想和他們的負責人談談,友好、私下地談談。”王曼衍解釋。
週一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談談?您確定這個決定……明智嗎?”
“我現(xiàn)在還不想算我哥哥的賬,還有他們瞎搞封建迷信的事情,”王曼衍一擺手,“但是我要跟A先生談談,如何能徹底躲開古神,如果躲不開,高北菱就會死。”
週一半天沒說話,王曼衍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週一正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盯著她。她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等高北菱這邊的事解決了,再說社團的事情。”
“您這麼做有點荒謬了,陛下,您是國王,您需要做與您身份相適合的事情。”週一嚴肅地說,“您不能把高北菱看得這麼重,這回給內閣可乘之機。”
王曼衍擡頭看著週一,幾乎是諷刺地,她說:“那麼你認爲我應該如何做?”
“高北菱和黃曉輝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立刻處決。不論是公開處決還是秘密處決,決定權都在您這裡,之後只需要查清楚社團的剩餘成員就行。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週一說。
“非常簡單的事情……”王曼衍重複著。
“紅樺樹行動小組成立的初衷是爲了調查先王死因的真相,現(xiàn)在我們已經逼近真相了,我們應該採取行動,而不是又轉到其他的目標去。”週一提高了嗓門,這是他第一次和王曼衍發(fā)生爭執(zhí)。
“紅樺樹行動聽從的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有意見,你可以退出!我會有辦法讓你閉嘴!”王曼衍憤怒地一拍桌子。
週一不說話了。王曼衍本來還想要交代他一些工作,不過現(xiàn)在她的腦中亂成一團,什麼指揮謀略都想不起來,只好匆忙把週一轟出了他的辦公室。週一不配合並不會阻擋她的腳步,王曼衍現(xiàn)在可以考慮聯(lián)繫一下宋城。
現(xiàn)在事情就這麼定了,她要救高北菱,即使這將會成爲她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