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北菱扶著方向盤,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著。路面有積雪,很快就會上凍,隨時可能封路。路燈孤寂地亮著, 天色黑得近乎於不透明, 彷彿從遠古時代開始, 這個地方就再也沒有過光照。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 但不能太著急,以免集中生亂……高北菱熟練地加速、換擋,她一點都感覺不到疲憊和虛弱, 但是她的頭正一跳一跳地疼。
她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服藥了。古神的意志慢慢侵入她的神經,但她還足夠保持冷靜。
正是因爲如此, 她能夠感受到王曼衍遇到了危險。
她努力使自己保持著冷靜。
她總是能使自己保持冷靜。曾經她是用對自己命運無窮無盡的喟嘆與悲哀來面對古神, 但現在又不一樣了。
“堅持住?!彼吐曕? 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冥冥之間、墮落無盡黑夜、生死不明的王曼衍。
*
安婭的手伸向腰間。被外衣蓋住的地方, 她攜帶了一把□□。不過就現在情況來看,即使是能夠將A先生一槍斃命,對於扭轉局勢也無濟於事。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我去趕緊打急救電話!”A先生誇張地捶胸頓足,然後匆忙轉身離開房間去撥打急救電話, 他重重的腳步在走廊中響起, 好像整座瀑布賓館都隨之搖動起來。安婭覺得就A先生這種演技估計在三流演藝學校裡都會被逐出校門。
不過安婭還是覺得不太對勁。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好像都不符合邏輯。
現在這種情況, 很容易就會讓她想到是A先生在晚餐中動了手腳, 王曼衍死於中毒。但是如果A先生是爲了殺王曼衍, 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從長敬到極北小鎮,再到瀑布賓館的這一段路上, 他真要殺王曼衍的話,王曼衍估計已經死幾十次了。
莫非是A先生是個特別講究儀式感的人,一定要在指定的地點、指定的時間,以指定的方式殺死王曼衍?
這個時候,安婭倒是來不及想,王曼衍的死,對於整個國家都意味著什麼。她只是尚未從震驚和疑惑中回過神,卻犯了現場勘查的大忌:她伸手去試探王曼衍脖子上脈搏。
王曼衍的皮膚是溫熱的,儘管她的臉色確實難看,脖頸處的血管卻在微微跳動。她沒有死。安婭還沒來得及高興,隨即又疑惑起來,王曼衍怎麼會陷入這樣的昏迷?她的臉色這麼可怖,是攝入了什麼藥品嗎?
“陛下,陛下?!卑矉I輕輕搖動著王曼衍的身體。
王曼衍沒有反應。
安婭站起身,琢磨著要不要去弄點涼水什麼的過來。就在此時,可能是電路出現了問題,室內的燈光突然變得昏暗,一明一暗地閃動著。
安婭猶豫是否要出去查看情況,房門猛地被推開,A先生慌里慌張地衝了進來。
這回他的慌張不是裝出來的。
“別出聲!”A先生拽著安婭的手,將她拉到房間的角落裡,後背抵著牆蹲下來。燈光還在閃動著,若不是光線微弱,安婭懷疑自己都要被閃瞎了。她不解地看著A先生,A先生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A先生好像在躲著什麼,匆忙逃竄躲避到這裡的。若非217已經是走廊的盡頭,他避無可避,不然他看起來也並不願意跟安婭共處一室。
不過很快安婭就知道他在躲著什麼了——大概知道。走廊裡響起一陣刺耳、沉重的噪音,彷彿是一個龐然巨物拖曳著金屬重物從走廊緩緩走過去,而且越來越接近這間位於走廊盡頭的217房間。
那聲音如此沉重,安婭覺得自己只在重型機械的施工現場聽過這樣的動靜。但是如果百噸級的重型設備真的出現在這裡,只怕連這小小的瀑布賓館二層都會被壓垮。
聲音逐漸近了。安婭心下惴惴不安,又不敢去問A先生。A先生蹲在她的身旁,王曼衍感覺到他正在輕微發抖,在昏暗、閃動著的燈光下,他的臉色簡直比昏迷中的王曼衍還要難看。
隨著聲音緩慢碾壓而來,安婭覺得頭顱劇痛,彷彿有根電鑽在腦中攪動。什麼聲音涌入她的腦海,她所聽不懂的語言,自很遠的地方而來……深海、水面、影子、眼睛、發亮的綠色的東西……深淵、霧氣,還有渾身是血的屍體……痛苦、悲傷、絕望,那一定是高北菱所經歷的一切,她並不太清楚,但她已被捲入其中……
她伸手從腰間握住了槍柄,但是安婭也不確定,她拔槍是爲了防身,還是爲了擺脫痛苦而舉槍自盡……
啪嗒一聲,所有的燈全部熄滅,世界只剩下漆黑一片。在黑暗之中,安婭聽到王曼衍那個方向傳來嘩啦一聲,好像是圈椅翻倒了。
安婭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走廊的噪音消失了,窗外狂風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楚,玻璃窗被吹得咯吱咯吱直響。燈光再度閃爍,不過一兩秒鐘又迴歸黑暗,僅憑方纔的亮光,安婭看到,王曼衍直挺挺地站起身,以殭屍一般古怪僵硬的動作向門外走去。
儘管還不太明白是怎麼情況,但安婭本能地想到,不能讓王曼衍出去。
她不顧A先生的阻攔,站起身搶上前一步,攔住了王曼衍。
燈光閃爍了一下,藉著一瞬即逝的光明,安婭看到王曼衍雙眼緊閉,臉色發青,她抓住王曼衍的肩膀想把她按住,王曼衍卻一伸手推開了她,力氣大得出奇。
嘩的一聲,彷彿大腦中猛地涌入許許多多的信息,那種感覺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但痛苦遠遠不會因爲被擊中而結束。安婭跪倒地上,雙手抓住胸口,大口地喘息著。
她聽到了很多人的聲音,有哭喊,有哀嚎。其中有她所熟悉的聲音,比如先王王歡衍的聲音,前任特參穆雅貢的聲音,他們焦急地喊著什麼,從聲音中,安婭能夠感受到他們的痛苦。但是那聲音又是從哪傳來的?不是門外,不是天上,不是地下,就像從她的腦中迸發而出。
王曼衍在向門外走去,她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把……如果她打開門,這個房間會怎麼樣,會成爲地獄嗎……
*
王曼衍懷著一種奇怪的感覺走到瀑布賓館外的草坪上,陽光格外溫暖,從樹葉的空隙之間落下來,像碎金子一般。遠處泉水和瀑布的水聲很悅耳,王曼衍站在草坪上,她想要多在這個地方駐留一會兒。
“怎麼了,陛下?”高北菱笑著望向她。她的面容在陽光下如此美麗,甚至於王曼衍都覺得她的臉頰在發亮。
“……沒事。”她說。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高北菱牽起她的手,繼續沿著瀑布賓館後面一條偏僻的山路走去,不過那山路也是鮮花洋溢、陽光明媚的,她步履輕盈,走在亂石交錯的小路上,一點都不覺得吃力。
可是王曼衍總是感覺有哪裡不太對。路旁的樹林,交錯混雜的灌木叢中站著一個女孩,王曼衍覺得她很眼熟。是叫李玉倩嗎?不過,李玉倩又是誰?她莫名覺得這名字也很熟,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認識這個李玉倩的。
大概,是無關緊要的人吧。
路邊的樹梢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是黃曉輝。王曼衍想起他是新任命的內閣成員,王曼衍跟他不熟。奇怪的是,人怎麼能站在樹梢上?
那都也不重要了。
高北菱依舊拉著她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走著,王曼衍感到微微有些吃力,可能是正在爬山。沿著小路繞過山崖,從瀑布之前走過去,就一直在懸崖的邊緣行走,道路很窄,一側是山壁,陽光斜斜地照過來。王曼衍朝懸崖下看了看,只有濃重的雲霧,遠處山峰聳立,再往北邊就過了國境線,到達北方的鄰國了。
高北菱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了。”她說。
“什麼?”王曼衍心中疑惑。
“今天,在今天,我的願望終於能夠實現……古神需要血肉,作爲臨神儀式前最佳的祭品……”高北菱喃喃道。
“你在說什麼?”王曼衍渾身發冷。北風忽然捲了起來,陽光瞬間消失,天色一下子就黑了。王曼衍身形不穩,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搖搖欲墜。風雪迎面撲到她的臉上,彷彿刀割一般。原本站在她身邊,盈盈笑著的高北菱,忽然就消失了。王曼衍站在懸崖上,茫然四望,凜冽的風吹得她渾身發抖。
她伸手抓住身後冰冷的石壁,低頭看向深淵,從迷霧之中有一具屍體緩緩漂浮上來,那具屍體渾身是血,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是她的哥哥。
王曼衍後背挨住石壁。在哥哥之後的深淵中,還有無窮無盡、數不清的屍體從霧氣中漂浮而出。他們在濃霧和風雪之中發出悽慘的哭號。王曼衍聽到了哥哥和穆雅貢的聲音。
然而,在這些可怖的聲音之中,王曼衍又聽到了高北菱的聲音。不是剛纔陽光正盛時高北菱那甜膩的語氣,她的聲音從濃霧之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焦灼:“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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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來。”
在無盡的可怖的噪音之中,安婭聽到了高北菱的聲音。她的聲音彷彿十分著急,甚至連話語末尾的語氣都是不穩的,好像是在危急關頭,努力地將這句話從口中說出去一樣。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王曼衍的身影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燈光閃爍幾下,忽然亮了起來,恢復了正常。
安婭站起身,她的衣服在地毯上沾了不少塵土,手心裡滿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