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的第二日,王曼衍頭果真疼了一整天,無精打采。最重要的是,想到她在頭腦昏沉的時候都和高北菱抱怨的事情,尤其是說的關於哥哥的壞話,就覺得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暗下決心,一定要戒酒。
高北菱待她的態度倒是如以往一般,既沒有刻意疏遠,也沒有過份表達出親密,這讓王曼衍覺得很舒服,同時又感到費解。高北菱內心究竟在想什麼,對她而言,王曼衍又是怎樣的角色,是一塊逃離她乏味婚姻的浮木,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袛形象,或者,只是王曼衍而已,脾氣暴躁、又死要面子的王曼衍?
經過幾輪走形式的選拔和民主投票後,新內閣成員黃曉輝發表就職演說,正式上崗。王曼衍第一次見到黃曉輝時,微微有點失望。黃曉輝相貌端正,但身材不夠高大挺拔,肩膀很窄,以至於顯得西裝的剪裁很不合身。但是他看起來一臉聰明相,不是那種狡猾精明的模樣,而是一種內斂卻又時刻保持著機敏的智慧。黃曉輝的話不多,每句話出口之前都斟酌一番。總而言之,王曼衍對黃曉輝暫時算是滿意。
黃曉輝就職演說的主題是“務實”,這是個典型的多方都不得罪、老好人式的議題,著眼於具體的業務和工作。他講話時態度謙虛平和,鮮有激昂的情緒,給民衆更多是文質彬彬的觀感。
王曼衍還注意到,黃曉輝和高北菱幾乎沒有互動。誠然,他們見面時會打招呼,不過並不比點頭之交的同僚更加熱情。黃曉輝看起來並不是高北菱的朋友,高北菱爲什麼還要推薦他?王曼衍沒有興趣去深想,對她而言,高北菱的社交面越狹窄越好。
五月底的內閣會議兼黃曉輝的聘任儀式波瀾不驚地結束了。那天依然下著大雨,和賈思齊葬禮不相上下的雨勢。蘇耀在內閣大廈中向黃曉輝頒發內閣聘書,佩戴有十二片梧桐葉(象徵十二個內閣大臣)燙金裝飾的綬帶,黃曉輝簡單地說了幾句他一定會好好工作不負衆望之類的話。隨後,一干人又冒雨從內閣大廈前往皇宮的會議室召開內閣會議。
王曼衍踩過街道的水泊,雨水淋溼了西裝外衣的前襟。蘇耀舉著一把巨大的黑傘追上來,爲她遮雨。王曼衍側過頭看蘇耀的臉,她想起高北菱打著傘的模樣。
這次內閣會議沒有什麼有爭議性的話題,所有的人交流完全是友好地彼此傾倒客套的廢話;換言之,整場會議都十分的沉悶無聊。王曼衍發現黃曉輝在儘量不引起她注意的情況下偷偷打量她,不過非政界出身的新內閣大臣大抵如此,第一次看到國王和首相難免瞅個沒完,好像是參觀一種珍禽異獸。再過上一兩個月,新鮮勁過去,他們就會發現其實國王首相跟所有的領導一樣,面目可憎。
會議室又暗又潮,散發出一股怪味。王曼衍的衣服溼了一塊,貼在皮膚上十分難受。她看著窗外,由於雨勢漸大,皇宮花園的草坪上空無一人,長椅上落了幾片溼漉漉的樹葉。王曼衍想,一個月之前,她真的看到高北菱坐在那裡打電話嗎?時間太久,曾經發生的事情已經模糊,就像幻覺一般。
這場雨之後,天氣一晴,就越來越熱了,轉眼到了六月,國家的事務暫時還不多,王曼衍大約有兩週的時間可以稍微喘口氣。安婭可能是因爲選拔內閣成員的事情受挫,她手頭的兩樁兇殺案沒有任何進展,自從和王曼衍在皇宮花園中不歡而散之後,就再沒有主動來找過王曼衍。高北菱此時又向王曼衍請假,這回是請了五天的假,她想要回長敬看看她的父母。
王曼衍問她:“姜琦也要跟你一起回去嗎?”
高北菱猶豫了一下,足足過了幾秒鐘,她才說:“不,陛下,只有我一個人回去。”
王曼衍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這想法突然得令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甚至可以想象到當她說出這話時,高北菱會如何表現出驚訝的神情。她合上自己面前一攤已經過了時間節點的文件,說道:“我和你一起去長敬吧。”
高北菱卻笑了起來——著實出乎王曼衍的意料。高北菱看起來並不反感王曼衍會出現在她的身邊,無論介入她的工作還是生活,高北菱總是那樣溫柔而禮貌地笑著表示歡迎,沒有虛情,似乎也不能稱得上是完全的真心。王曼衍感到,高北菱就像一杯水,太過普通且澄澈,沒有秘密或不爲人知的角落,不知不覺就潑灑了,充溢在所有的空間之中。
而使王曼衍鼓起勇氣,下定準備花費一個星期去北方遊玩的決心,還有她那個驕奢淫逸的混賬哥哥在冥冥之中給她的勇氣。哥哥在失蹤之前,一個月通常要出門遊玩兩三次,穆雅貢又屬於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角色,國家事務大多交給內閣處理,內閣越權成了慣例,出現賈思齊那種人物也就不奇怪了。她現在已經做得要比哥哥好太多,偶爾給自己放個假,是理所應當的。
兩個人商議了一番,決定將動身時間定在兩天後。王曼衍將手頭的工作向秘書和蘇耀交代了一番,蘇耀提出爲她安排一至三名保鏢隨從,王曼衍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爲她認爲保鏢通常會煞風景。
高北菱告訴她出去旅遊的話,首先要收拾行李。王曼衍聽取了這條建議,同時也回到自己的起居室中,但是站在房間中央,望著暗紫色天鵝絨的地毯和彩繪的天花板,以及那些古舊笨重的傢俱,王曼衍又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做。在她的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出於單純的旅遊或者散心目的的出行。總是有人替她打點好出行的一切,安排好每一次會見和會議的日程,準備好發言材料和會見外賓時的禮服。
高北菱敲門進入的時候,王曼衍正坐在沙發上端著一杯威士忌。看到高北菱,她猛然想起自己曾經下定決心要戒酒。
“您還沒有收拾行李?”她問。
“沒有。”王曼衍暗下決心,喝完這杯酒就一定要戒酒。
“您有行李箱嗎?”
行李箱……王曼衍回想起來,這東西應該是有的,就像以前哥哥和父親出門時,隨從及保鏢總會帶著幾個黑色皮質拉桿箱。拉桿箱肯定塞在皇宮的某一個角落,只是她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而已。
“我找不到了。”她說。
“那我帶您去買吧,順便再買一些其他需要的東西。”高北菱突然說道。酒精開始發揮作用,王曼衍覺得輕飄飄的,靈魂癲狂地飄在半空中,看著她自己和高北菱站在暗色的地毯上交談著,像是沒有天賦的導演在拍攝情景劇,那場景有些古怪。她點了點頭。
王曼衍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高北菱拉著去了首都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街,走進一家家高檔百貨商場。她戴著棒球帽,那頂式樣其實早就過時的帽子顯得有些可笑,帽檐壓得很低,必須確保沒有人能認出來她就是當今的君主,而且還是喝醉的君主。高北菱替她挑選了一個顏色過分鮮豔活潑的行李箱,箱子上有卡通人物的圖案;又爲她挑選了一副時髦的大墨鏡和闊沿草帽。王曼衍跟著她,那杯威士忌讓她感覺走在棉花上,周遭的喧鬧和琳瑯滿目像是五彩斑斕的碎片,她追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我是否清楚我自己在做什麼?
總之,看著高北菱手臂上掛著的購物袋越來越多,甚至連王曼衍都降尊紆貴地拎了幾個袋子後,她們來到了化妝品的專區,幾百支口紅整齊排在展示架上,像是待出廠的機械零件。高北菱問道:“您需要一支口紅嗎?”
王曼衍想了想,沒有馬上給出答案。
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口紅。皇家御用化妝師自然是有的,在需要化妝的場合,化妝師也會盡責地幫她打理得體。化妝師有一個很大的化妝盒,那裡面塞了幾十只口紅和調色板般的口紅盤,如果王曼衍願意,她可以在嘴脣上畫出一道絢麗的彩虹。但是在她的起居室,她的梳妝檯上,並沒有口紅。
在此之前,她對化妝沒有興趣。那些偏女性化的事物——化妝品、顏色鮮豔的衣服、華美的首飾,總是讓她想起母親,那個面容永遠凝固在相片上,隨歲月流逝而逐漸發黃的美麗女人。母親去世得太早,以至於王曼衍腦海中的母親形象基本存在於幻想之中。
當王曼衍不再想象母親的模樣時,發現高北菱已經專心致志地開始挑選口紅了。高北菱很有耐心地旋出每一支口紅展品,在手背上劃一道試色,又偏著頭端詳半天,不時搖搖頭或點點頭,不一會兒手臂上就畫了十幾道,好像多了許多鮮紅或暗紅的傷口。王曼衍有些著迷地看著,高北菱爲她挑選口紅的模樣比她埋頭擬定材料的樣子更美。
因爲高北菱此時的認真和專注,全然都是爲了王曼衍,縱然只是幫王曼衍挑她很可能不會用的口紅而已。
終於,高北菱挑中了一支口紅,是種飽和度偏低、帶點棕調、看起來毫無進攻性的暗粉色。她將口紅遞給王曼衍,對她說:“這種顏色一定很適合您。”
王曼衍後悔剛纔喝了那麼多酒,可是那種迷幻一般的沉醉感令她欲罷不能。她恍惚地想,原來在高北菱的心中,她是這樣的溫柔內斂嗎?高北菱告訴她,這種顏色叫做“豆沙色”。這個顏色的名字並沒有讓王曼衍感覺到特別驚豔,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高北菱爲她挑選口紅的模樣,至於最終挑選出的那支口紅是什麼顏色的,並不重要。
真的是喝醉了。天啊,她竟然那麼羨慕姜琦,願意放棄現有的一切與姜琦交換身份。
她不應該喝那麼多酒。尤其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戒酒的情況下。
她竟然還要和這個人一同出遊,去一個北方的城市。王曼衍雖然見過長敬的市長等當地官員,但她從來沒有親自去過那裡。
有一瞬間,王曼衍從心底迸發出一個想法:如果能像這樣一直和她在一起,看著她,讓她帶著自己買口紅,就算不當國王也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