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細節,您不用追問那麼多。”安婭漫不經心地說。王曼衍繼續看著屏幕。怪風過後,畫面又恢復了正常,池檸站起身,繞過姜琦將詢問室的門關上,她經過姜琦身邊的時候,姜琦忽然緊緊抓住了她的衣袖。
“我看到他(她)來了。”姜琦對池檸說,聲音很低。但是監視錄像中,整個房間中並沒有出現第三人。池檸馬上問姜琦:“你看到誰來了?”
姜琦沒有馬上回答,池檸砰的一聲將門關上,在姜琦對面坐下,熱切地看著姜琦:“你看到了什麼?你聽到了什麼?或者感覺到什麼了?”
姜琦的語氣聽起來很恍惚:“我拿著刀,從山坡上走下去,又從那裡走回去,地上都是草,不會有腳印,天馬上就黑了……他(她)沒有出現在我的身邊,但是我知道,他(她)派了那些人,他們始終都在盯著我……”
“你不想做這樣的事情對嗎?你拿著刀?你能描述一下當時周圍是什麼情況嗎?有什麼人?你在哪裡?”池檸焦急地問。
“我在山上。”姜琦說。
“你看到了什麼?”
“有人在路上跑步,我看到從山坡下面跑過去。”
“你做了什麼?”池檸追問。
“我……我從山坡上下去,我看到起霧了……”
咣,剛纔被關好的門又一下子被一股怪力掀開,從錄像中看,簡直就像是有個人從門外一腳把門踹開的一樣。
“然後呢?你又做了什麼?”池檸的雙手抓著桌子邊沿,她看起來很激動,或者是異常緊張,甚至沒有去關門,而是繼續迫問著姜琦。
姜琦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低下頭,彷彿剛剛被通了電,過了幾分鐘,王曼衍等待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姜琦擡起頭,對池檸說道:“我的……癔癥犯了,我要求……醫生,或者律師……替我回答問題。”
他又開始像一開始那樣怪模怪樣地說話了。
“每次他這個樣子的時候,我們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我們開過幾次專題研討會商量這個事情,還是傾向於有人在用某種手段操縱姜琦。”安婭關掉顯示屏說道,語氣聽起來也頗爲無奈。
王曼衍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實際上她的腦袋中亂糟糟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去思考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她才說道:“明天讓池檸來見我。”
安婭告辭後,王曼衍在辦公室中兀自靜坐了很長時間。天氣悶熱異常,不過風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隱隱透著溼氣和涼意……馬上就要下雨了。
王曼衍不知道自己在辦公室中坐了多久,天慢慢地黑了,或許是烏雲聚集,空氣中有一股沉悶的味道。她聽到皇宮清潔工下班時離開走廊的腳步聲。那陣腳步聲遠去,過了很久,她又聽到有輕柔而緩慢的腳步聲接近辦公室。門被推開了,走廊的燈光灑進來,在門前投下一塊發白的光影。高北菱站在門口,她身穿一件寬鬆的短袖上衣,手中拿著一個類似於文件夾的東西,顯得身影纖瘦異常。
她說:“陛下,您還在辦公室裡。”
王曼衍腦袋中還盤旋著姜琦坐在詢問室中種種異常的景象,她看著高北菱,沒有說話。高北菱逆光站在走廊的燈影之下,身影窈窕美麗。王曼衍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懂這個站在眼前的女人——高北菱不是未成年的天真少女,也不是久經政界的女強人,她遊走在各個極端之間,恰到好處地保持著平衡和令人發狂的神秘感。她爲什麼要站在這裡?她有什麼目的?她心裡在想什麼?
安婭懷疑高北菱控制姜琦殺人。
高北菱的丈夫和父母都有像是被某種手段控制神志的表現。
王曼衍曾經在高北菱的家鄉遇襲,襲擊者大有不殺王曼衍不罷休的架勢,但高北菱出現後襲擊者就溜之大吉了。
高北菱說過她不會抽菸,可王曼衍親眼見到她在樓房天臺上吸菸。
這些秘密,似乎無傷大雅,又似乎藏有什麼陰謀,和哥哥、穆雅貢的失蹤有關係的陰謀。想來想去沒什麼頭緒,王曼衍不由心煩不已。
“陛下?”高北菱又溫柔地呼喚她。
“你回來了。”王曼衍疲憊地說。
“對。今天處理了一點姜琦的事情,一直到現在才處理完,還有……”高北菱停頓了一下,“我明天就去和姜琦辦理離婚手續。”
“如果僅僅是因爲我的原因的話,你沒有必要和他離婚。”王曼衍說,她將桌面上的檯燈打開,暖黃卻並不明亮的光線灑在書桌上。高北菱顯出有些詫異的模樣,大概她沒想到王曼衍會是如此反應,於是走近了一些。
“有一封您的信,剛剛送達的。”高北菱說著,將懷裡那個類似文件夾的東西遞給她。
那是一個牛皮紙的信封,比市面上常見的普通信封要大很多,信封正面貼著十幾枚外國郵票,空白的地方寫滿了外國文字。王曼衍心想無論是外國政府層面的來函或是國際友人的私人信件,都不應該是由高北菱親自爲她送來。她將信封翻到背面,上面赫然是國外一家檢驗中心的地址。
王曼衍意識到,這是瀑布賓館中血跡的比對結果出來了。
她看了看信封,封口完好,沒有被拆解過的痕跡。於是她不動聲色地對高北菱說:“謝謝,你把它放到這裡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坐一會兒。”
高北菱默不作聲地看了她幾秒鐘,或許是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還是轉身離開。王曼衍目送高北菱的背影離開,她沒有動,也沒有著急去拆開信封,她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以確定自己真的有勇氣去面對在這薄薄的牛皮紙中所封存的內容。
忽然王曼衍的眼前亮了一下——她急忙轉過頭去看著身後的窗戶,暗黑的天幕上裂開一道蛇形的紫光,彷彿是宇宙將遮擋絢爛的帷幕撕開一道口子,轟隆隆沉悶的雷聲隨後從地平線而至,幾秒鐘之後,王曼衍聽到雨點重重敲打玻璃窗,窗外樹枝被狂風吹得嘩嘩直響。雷雨終於來了。她連忙起身將窗子關好,雨水敲打的聲音被攔在玻璃窗之外,她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深海之中。
王曼衍從抽屜中找到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拆開。
鑑定報告比王曼衍想象得要厚很多,而且是外語的。王曼衍的外語水平並不很高,開頭所說的檢材如何提純、檢驗、比對的流程中涉及太多專業名詞,加上各式各樣的基因鏈圖,她看得雲裡霧裡,索性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報告的最後一頁是檢驗結果,寫得很清楚:檢材A(從賓館中提取到的血跡樣本)和檢材B(王曼衍提供的血樣),通過str位點分析、線粒體DNA遺傳關係鑑定及X染色體DNA遺傳關係鑑定,可認定檢材A和檢材B來自同一母系及同一父系,具有旁系血緣關係,支持兄妹關係結論。
王曼衍坐在桌前,她像是被這短短的幾行字吸引,被一種不可名狀的咒語定住,她讀了上百遍,確定沒有漏掉外語中的任何一個介詞或冠詞,沒有誤解任何一個多義名詞在文本中的含義。鑑定比對結果就是這個意思,瀑布賓館中發現的大量血跡和她是有關係的,生物學上比親屬還要親近的關係——雙胞胎。
轟隆隆的雷聲在窗外炸響,雨水滂沱,閃電一道一道撕開天幕,在昏暗的辦公室中映出各式傢俱的影子,那臺造型複雜的咖啡機像個怪物,讓王曼衍感到害怕。她輕輕放下手中的那幾頁紙,將檯燈關掉。
她記得自己十歲左右的時候,哥哥和她一起在皇宮的草坪上打球,她卻已經記不清那時候打的是網球還是棒球,總之他們把一顆球擊碎了皇宮一樓的一扇玻璃窗。王曼衍十八歲在國外上大學的時候,哥哥每隔一兩個月就會給她寫信,但王曼衍當時已經懷有對哥哥太子身份不可名狀的嫉妒心理,所以很少回信……二十四歲那年,父親去世,她和哥哥站在墓園中,天氣陰沉,卻沒有下雨。她的臉上罩著黑紗,輕輕擡起眼睛時就能看到哥哥的肩膀,她發現哥哥個頭比她高了十釐米有餘。父親的棺木上放著雛菊和百合的花束,黑色的紗幔在墓碑上飄拂,各種場景歷歷在目,彷彿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
可是王曼衍知道,哥哥的棺木上不會有白色的花束了。王曼衍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她想不通哥哥爲什麼會在半夜私自離開皇宮後又死在極北小鎮的賓館中,想不通穆雅貢在整個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爲什麼現在還銷聲匿跡。她伸手在臉頰上抹了一把,指尖冰冷的觸感讓她大吃一驚。
她竟然流淚了。
這個時候,王曼衍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高北菱。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兩個人都喝多了,但僅用喝多了就可以否認嗎……王曼衍聞了聞自己的手心,沒有味道,那股玫瑰香水的氣味早已消逝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