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從不帶人, 尤其是女人回莊。
黑膚,大眼,語少謹微, 並無出奇之處。這是我對她的評語。
原以爲水寒是出於同情將她帶在身邊, 卻不想經灩兒一鬧, 我看出了她在水寒心中的位置。灩兒說得對, 凝玉膏可是多少武林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現竟被水寒拿去給她當跌打止痛膏使。這不能不說明一些問題。
她真正引起我的注意是在羅田寺。
當我和水寒逛完寺廟進殿時,她正和寺廟裡的大師說著什麼。後來得知此大師就是聞名天下的玄機大師。
“大師有禮了。”我和水寒齊齊行禮。
大師合什點頭,打量著我們, 眼角掃著功德箱,我趕緊從衣袖裡摸出一錠銀子投了進去, 大師眉開眼笑, 頌道:“功德無量。”
“嗤, 功德無量,佛祖手下盡是貪錢之人, 還四大皆空呢。”她小聲地說道。
大師不知怎麼聽見了,轉頭一本正經地對她道:“佛法曰,緣起性空,四大皆空並不是絕對的虛無……”
她的神情很無奈,眼珠一轉問道, “請問大師, 佛家是不是有一句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師點頭。
“何以放下屠刀, 立地就能成佛?一臉煞氣竟也算得是別樣菩提佛相, 反倒是一些歲歲年年季季月月天天日日時時刻刻生生世世虔心頌經申信膜禮的老僧卻無由升渡, 坐不得蓮臺,入不得淨土?”
大師被她問得啞口無語, 半晌,忽然朝她合什行禮,“請施主賜教。”
她似很慚愧,跳到一邊擺手道:“賜教不敢當,一點想法罷了,想得不好,瞎想,大師別放在心上。”
我啞然失笑。
“施主此言差矣,凡人皆有慧根,只是形與不形,通與不通,還請施主解惑!”大師又施一禮。
她不再推辭,想了想道,“我以爲,一旦心中通悟則由魔入佛比從僧入佛較之更快。渡得苦海便知橋非彼岸,須過之即忘,但那些迂塞不通之人卻總愛死抱著渡橋不放,反以爲登脫彼岸之人盡是旁門左道。拘於形,則萬事皆廢。”
心頭大震,貌不出衆的她居然有這樣一番見解,直把我們比了下去。
大師一番思量後長嘆,“施主聰慧,難怪……”他看了看她又住了口。
她急問,“難怪什麼?”
大師笑道:“難怪看不出施主的命數來。”後來我才恍悟大師此番言語的含義,她的命定人不止一個,且盡是俊逸非凡的人。
見我們齊齊盯著她,她不好意思地打著哈哈,“你們要不要抽個籤?”
大師卻道:“恕老衲待慢,各位施主請自便。”走了兩步,又對她道,“施主,老衲送你一句話——忍得苦寒花自香,切記,切記。”說罷,大笑離去。
忍得苦寒花自香?她會遭遇什麼嗎?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餘光瞥見水寒一臉溫柔地看著她,心驀地一澀。
她騙糖葫蘆的搞怪逗得我們忍俊不禁,爲她義憤填膺的模樣我和水寒甚至當了一回夜行俠——替婆婆教訓那兩個不孝的兒子。
秦樓告訴過我,她是水寒從青樓贖回來的,但我看不出她身上有半點風塵味,倒是一臉古靈精怪的模樣。事實證明,她的確有奇思妙想。
銀票?
她點頭,“是啊,銀票。”
我深深地看著她,“瞳兒,堯國並無你所說的銀票。”
她的表情看起來想扇自己的嘴巴,她轉向水寒求救,不想水寒也淺淺地笑道,“看來秦軒也有事情要向瞳兒請教了。”
我配合地做出虛心討教的神情。
她嘿嘿笑道:“其實那只是我的一個想法,出遠門帶那麼重的銀子,即不方便也不安全,如果換成銀票,又輕又不容易被人發現,多好。秦軒,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開錢莊也很賺錢的嘛。”
“錢莊?”我抓住字眼。
她的手半擡,看起來真想給自己一耳光,她邊拍著手邊往門邊溜,“好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聊。”
我截下她,將她按在凳子上,“瞳兒,不說清楚,是出不了這個門的。”
她可憐兮兮地望向水寒,水寒瞥了我一眼笑道:“瞳兒,我也想聽聽。”
她嘆了一口氣,拋出些古怪的詞語,略一解釋後道,“我知道的就這些,你們再不要問我。”說罷急急逃竄,生怕我們留住她。
晚上躺在牀上細細地想,說她普通,她身上卻透著不尋常,水寒對她的態度已然昭告天下——她是他的!要弄到兄弟反目嗎?
水寒看出了我的意圖,他明明白白地將她帶回飛鴻山莊見自己的爹孃,絲毫不懼她的出身,這一路我也看出她似對水寒有意。心在矛盾中掙扎,是爭取還是放棄。
那天,她和水寒來莊家回訪。
她見只有我和秦樓在,鬆了口氣,我笑道,“瞳兒,我家有那麼讓你透不過氣來嗎?”
她忙道:“沒有,沒有,只是水寒沒有跟我說要到你家來,我什麼準備都沒有。”
“那你到飛鴻山莊也沒有準備什麼呀?”我調侃道。
她嘿嘿笑了兩聲,“我只是客套客套,你明白的。”
我大笑,笑她的直率。
那邊秦樓正忙著招呼水寒,她身後的丫頭全紅著臉不時偷瞄水寒,她發現了,“秦軒,你家丫頭都審美疲勞了,看都不看你。”
我遞了一片剝好的柚子給她,“什麼是審美疲勞?”
她大大方方接過,啃了一口道,“一個人再美,看得久了也不會覺得他美,甚至有時會產生厭棄的感覺,這就是審美疲勞。”
我無奈,“瞳兒,男人是不能說美的,再說,你有見水寒家的丫頭盯著他看的嗎?”
她搖頭,“爲什麼?”
“你喜歡被人盯著看嗎?”我反問道。
“不喜歡。”
我笑,“我們也不喜歡,但出了門就沒辦法了。”
她偏頭看著我,“挺美的一張臉,不讓看多浪費啊。”
我很樂意她喜歡我的皮相,轉眼瞥見她的嘴邊粘了一顆柚子粒,我示意她,“瞳兒,這裡。”
她隨意一抹,柚子粒仍粘在嘴邊,我笑著伸手過去,“是另一邊。”
“瞳兒!”
她轉頭,水寒替她拂掉那顆柚子粒,“瞧你!”
水寒刻意的動作是昭告也是警告,我在心裡嘆氣,瞳兒,我該怎麼辦?要放棄你,真的好難!
水寒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拈了一塊糕點對她道,“瞳兒,來嚐嚐,這糕點味道不錯。”他直接遞到她嘴邊,她半羞怯半高興地咬了一小口,餘光偷偷地瞄我,我只好微笑著裝做無睹。
接著,水寒端過一盤杏仁,“展昭在嗎?”
她把展昭喚了出來。她有一隻魚信,取名展昭,有趣的名字,有趣的魚信,有趣的她。
展昭見了杏仁,興奮得打了幾個滾,然後在每一顆杏仁上留下它的齒印纔開始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她見展昭的反應似乎很不齒,似乎想裝做不認識它,很可愛的舉動。
“寒哥哥,這魚信真可愛。”秦樓上前道。
展昭配合地朝秦樓揚了揚爪子,十分贊成她說的話。
“樂瞳,你這魚信能不能送給我啊?”秦樓大概真的喜歡它。她一般不屑向人要東西的。
“如果展昭選擇跟你的話,我很樂意。”她聳肩道。
我怎麼也沒想到秦樓此時已然存了不良的心思,等我知道時已然晚了。此是後話。
真正讓我斷了念頭是在鼎盛源開張那天。
她那句“爲什麼不開到南國金國去呢,跨國經營可以佔領市場爭取利潤最大化嘛”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位喬裝來堯國的金國現任君主——耶律荻原。當然,他那時還只是金國的二皇子,而我們也並不瞭解他的身份,只是從他花錢僱人偷聽我們講話足以明曉他對瞳兒的覬覦。
那時,她就我與水寒的一個眼神說道,“你倆眉來眼去的幹什麼,不要告訴我,你們倆有BL的潛質。”
“……什麼壁……兒?”我和水寒同時問道。
她捂了嘴笑,“沒什麼。”
水寒看她笑得古怪,卻拿她沒辦法,我可不象水寒那麼好打發,欺身問道:“什麼意思?”
她擺手,“真的沒什麼,我說著玩兒的。”
我故意道:“我還想說我這裡有一件罕見的手爐,準備拿來送給你呢,看來只好算了。”
她不爲所動,我繼續引誘,“這手爐說來奇怪,放入炭後會……瞳兒,你猜會怎樣?”
“會……變成美女?”她猜得很離譜。
我和水寒大笑,“沒那麼奇怪,不過……”
“到底會怎樣嘛?”她終於開始好奇。
我穩穩地看著她,一幅你先說的模樣,她翻了個白眼便直接了當地道:“BL就是你們所說的龍陽。”
我們驚愕,水寒撫額嘆氣,“瞳兒,你,你真是……”
我問道:“瞳兒,假如……”
她看了看水寒,抱上,“不行,水寒不行,你另找別的,我舉雙手雙腳贊成。”
心直直下墜,她的心完全在水寒那裡,我不甘心,想要問個明白卻不想出口的是另外一番話,“哦?你不覺得這種事很,很髒?”
她淡然道:“不燒殺搶掠,不傷天害理,不違法違規,談自個兒的情找自個兒的愛,並不妨礙誰,何況,這些人除了愛人的性別爲同性,跟尋常人沒什麼兩樣,我們做什麼他們也做什麼,甚至有些方面比我們做得還好,我沒有任何資格說他們不好!”
言談驚人,我也算寬宏豁達之人,卻沒她淡然透徹,她見我沉吟不語,似有些無措,偷偷望向水寒,水寒看她的表情滿是驕傲和寵溺。
一瞬間動搖,他們已融不下旁人了。
接下來,她又讓我見識到她的奇思和細緻,名號,名牌效應,她說得都有理。
當放走偷聽我們講話的人後,水寒輕嘆,湊在她耳邊道,“瞳兒,你叫我如何是好?難道非得把你藏起來,只我一人見到纔好?”
水寒聲音雖小,我卻聽得一清二楚,她懵懂不知,卻因了水寒的柔意嘴角上翹。
罷罷罷,我大笑道,“難道連我這個朋友也不能見麼?”
水寒直起身子看我,展顏道:“朋友當然可以見了。”
他自然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我笑著點頭,“你知道,賠本的買賣,我一向不做的。”
後來我便忙著鼎盛源的起步、完善、擴張,她給了我很多建議,但也將我私心送她的手爐轉送給了灩兒,無奈,是緣亦非緣,那便讓我留住她給的東西吧,我在心裡起誓,我要光大鼎盛源。卻不曾想到後來還是沒能留住。
接下來,聽說她忙著灩兒和謝容的事,再下來,她莫名與水寒分裂出莊。
我知道秦樓喜歡水寒,也知道爹一向疼她,但沒料到爹居然破了傳統向男方提親。我不知道秦樓在瞳兒和水寒的分離中間扮演什麼角色,我不想問,也不敢問,秦樓是我妹妹,而我,也有私心。
漫天的找。小四說她跟她的遠房哥哥在一起,讓我寬心。再尋去時,她彷彿在這個世間消失了。有人說她帶著藏寶圖消失了,有人說她被人暗算了,我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只有天天在佛前祈禱。
灩兒曾帶著謝容上飛鴻山莊鬧了一場,後被我勸了回去。水寒與秦樓成親的當日,我奢望她的出現,但到後來只有水寒的醉顏和秦樓的黯然。
四處打探的人終於有了消息,說在一個山谷尋得她的蹤跡,雖然她已不在那裡。
多少有些安慰,儘管得來的消息讓我酸澀苦痛不堪——她早與一名男子成了親,過著尋常農家的生活。她還活著,足亦!那名男子,會是她的遠房哥哥嗎?
再見她時,她已成了銀月宮的宮主,華服在身,神情淡漠,早已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古靈精怪的瞳兒。
武林大會上,我只能遠遠地望著她,她緣何出了山谷?又怎麼成了一宮之主?她身邊那人是誰?……諸多問題在我腦海裡盤旋,很想衝上去問個究竟,卻又不合禮數,直等得大會散場,我才急急奔她而去。
途中碰到水寒,說有黑衣人來襲。現在想來,那是耶律荻原派來的人吧。
等我們趕到她身邊,那名著玄色長衫戴著銀色面具的男子早擊潰了來襲者,梨樹下的她很恍惚。楚伯伯也聞訊趕來,他看出水寒面對她時的複雜,藉故拉走我,獨留他和她。
有些話沒來得及說沒來得及問,到後來便再也說不出口問不出口了。當她回到飛鴻山莊,當秦樓說出一切,當我看到爹留給楚伯母的那封信……一切都變了,我失去了站在她身邊的資格。
爹走了,水寒走了,秦樓也走了……偌大的飛鴻山莊和莊家一夕之間轟然倒蹋,獨剩我和時雨。時雨曾是她的貼身女侍,一定知道她很多事情,以後我可以泡上一壺茶坐聽她慢慢道來。
銀髮,金瞳,身姿曼妙,再見她時,她褪去了那件掩目的皮相外套,一身謫仙的風骨,可她爲什麼面帶焦急,眼露憂慮?那躺在牀上的俊美男子是她什麼人?
灩兒知曉我的心思,留給我和她一個安靜的說話空間,可事到如今,縱有千言萬語我只能低聲地輕道,“……我總是晚一步。”
她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於是歉意地望著我。
我苦笑,“不過是我一廂情願,你不必愧疚。”
“秦軒,我……”
“瞳兒,不要說了。”我打斷她的話,“有什麼需要,儘管說,我們,是朋友。”
就做朋友吧,一生一世的朋友。倘若有來生、來世,我一定最先將她鎖在身邊。
後來的時光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雖然她的心思在別人身上,雖然馬不停蹄又累又乏,但她從來沒有跟我靠得如此近過,也從來沒有如此依賴過我,看著懷裡的她,我很滿足。
三伽的神光將她籠罩,她在玄機大師的誦吟聲中慢慢淡去,消失。
我並不相信玄機大師說的魂飛魄散,或許,他只是說給我旁邊那名長相妖嬈的男子聽的。
“小姐呀,看著挺機靈的一個人,手可笨呢,白白浪費一頭秀髮……”
“小姐喜歡賴牀,就算醒了還賴在牀上不肯起來,軒少你沒見過,那時的她真是好玩,象只小貓一樣……”
“小姐的腦袋裡總有很多新奇的點子,比如……”
“小姐從來沒有把我們當做奴才,對任何人都是親切平等的……”
天很高,很藍,泡上一壺好茶,跟時雨對坐,曬著暖融融的陽光,聽著她的一切,殘缺的愜意。
天高雲淡,大雁馱著陽光往南方,不時回首望故鄉……她會在某個地方偶爾想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