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著早點, 銀耳蓮子粥、三鮮燒麥、水晶蝦餃、榆錢糕、碗豆黃……還有一盤杏仁。我知道這是楚水寒吩咐準備的。前面的都是我以前愛吃的,杏仁,是給展昭準備的。
門外陽光和熙, 綠意滿庭, 各種奇異的花卉開得都比別處熱烈, 連那曾經光禿著枝幹朝天無聲吶喊的大樹也綠葉沉沉。
春天縱然能抹掉冬的足跡, 卻始終無法磨滅它來過的事實。
放下筷子, 時雨苦著臉央道:“小姐,再用一點好不好?”
我搖頭。幸好那些銀月宮少年都回去了,不然我連這碗粥都吃不下。
“小姐……”
“杏仁留著, 其他的都撤了吧。”
時雨輕嘆一聲,正準備喚人收拾, 這時玄衣推了一盤蝦餃到我面前, 我皺眉道, “做什麼?”
玄衣的聲音有些悶,“用得太少了。”
我冷道:“我吃得多吃得少關你什麼事, 那人沒讓你管這個吧。”
玄衣悶頭退回陰影裡,樂棠看看蝦餃又看看我,收回邁出的腳。
白衣一晃,楚水寒站在門外看著撤下的早點蹙額,時雨見了忙道, “少爺, 小姐就用了一碗粥, 其他的都沒動。”
他望向我, 低低地道, “不合口味嗎?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做。”
白衣勝雪,面龐卻如蒙塵的玉, 眼瞼下浮著青黑,望向我的瞳眸似罩上了霧,不復從前的明亮澄淨。
“……不用。”我搖頭拒絕。
愛,是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男人的全部。只是可悲的是,當一個女人捧出她僅有的全部時,得到更多的卻是漠視,或者不被珍惜。愛情,更像精美的瓷器,一旦打碎,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合壁。
“寒哥哥……”莊秦樓換了裝束,看得出來特意修飾過。
描了眉,點了紅,臉上淡施胭脂,項上兩串紅玉瓔珞,腕上同色玉鐲,蜜色百蝶穿花窄裉襖,下罩綾黃棉裙,修身,掐腰,隆起的小腹凸現。
孕婦不是應該穿寬鬆的嗎?
楚水寒皺眉,“你怎麼來了?”
“不是要去給娘請安嗎?”
楚水寒瞟了一眼她的肚子,低聲道,“你且歇著吧。”
莊秦樓撫著肚子柔聲道,“我也好久沒去給娘請安了,娘見了說不定高興呢。”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從院門處傳來,樂棠將我拉退兩步,玄衣躍出擋在我們面前。
“娘……”
探頭一看,潔若秋蘭披霜,豔若霞映澄塘,輕軟羅衣裹著的正是那瑤池不二紫府無雙的尹驚鴻。
我迎上前,“尹姨……”
尹驚鴻拉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含淚嗔怪道,“你這孩子,去遊歷爲何不跟尹姨說一聲?”
心裡咯噔一下,隨即又釋然,楚崇陽爲她病情著想,這樣說也在情在理。
“娘,你怎的來了?”楚水寒忙扶她坐下。
莊秦樓福身,“娘近日可安好?”
尹驚鴻看也不看她,拉著我的手淚眼濛濛,“瞳兒,怎的瘦成這樣。”
莊秦樓僵住,臉上象開了染坊,白、紅、黃、黑、紫,輪番上陣,楚水寒只緊張著尹驚鴻,全然沒有看見莊秦樓的尷尬難看。
“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尹驚鴻的眼淚一起,頓如斷線的珍珠滾滾墜落,慌得楚水寒連聲安慰。
我鼻子一酸,強笑道,“尹姨,沒有的事。”
飛鴻山莊只有尹驚鴻是真心待我的吧。
“你們都下去,我和瞳兒說說話。”
“瞳兒,你和寒兒之間……”尹驚鴻猛然住口,有些吃驚地望著戴了面具的玄衣,然後掃過樂棠,最後轉向我。
我沒有讓他們出去的資格。
卻見玄衣猶豫了一下轉身往外。
“慢著。”
拔高變調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只見尹驚鴻顫抖著身子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盯在玄衣腰間,一步一挪地走向他,沉重得彷彿戴了鐐銬,離玄衣越近身體顫得越厲害,臉上也浮現出奇怪的神情來。
楚崇陽旋風般刮進門,尹驚鴻仍是癡癡地望著玄衣的腰間。那裡懸著阿木的龍吟。
楚崇陽厲眼一掃,我有種被豺狼盯上的感覺,他側身擋住尹驚鴻的視線,低頭柔聲道,“瞳兒回來的事,原是要給你驚喜的,是哪個多嘴?!……手怎麼這麼涼,回去好嗎?來日方長,要說話也不急在這時。”說罷喝人進來攙著昏昏噩噩的尹驚鴻回了園子。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我和玄衣一眼。
尹驚鴻,龍吟,龍吟,尹驚鴻……
午後。
穿過一地潔白的玉蘭,往樹蔭東邊的石橋,橋下有荷,也榮也枯,石橋盡頭立著一處水榭,清靜開闊,曾是我喜歡來的地方。
懶倚美人靠,看蜂搖蝶舞,燕鶯執手,軟香紅影笑春風。
發呆。
想了很多又似什麼都沒想。
連莊秦樓什麼時候坐在我旁邊都不知道。
“要不要走走?”
懶懶地看她一眼,“好啊。”
莊秦樓看著旁邊的玄衣、樂棠、時雨笑了笑,似在嘲笑我的膽小。
是時候說些“體己話”了。
朝玄衣淡淡地說了聲,“離我二十步。”
他微微點了點頭。
沿九曲石橋回行,兩人一路沉默。
橋下一半水一半荷,塘風吹開了舞臺的帷幕,縠紋輕皺,青荷慢曳。
“爲什麼回來?”
駐足,新荷凝碧,滴破蒼茫,淡卻白衣吹雪,我朝她嫣然一笑,“來要回屬於我的一切呀。”
她撫著肚子笑,“你想做小?”
我掩了嘴笑,“對呀,現在誤會已消,我也想通了,只要能在水寒身邊,名分不名分的,不重要。”
她的笑凍在臉上,半天才恢復自然,“就算你告訴寒哥哥是我找遊曲打傷自己,他也不會相信。”
我笑,“我很想知道你會怎樣對他說。”
她又笑了,“就說你是回來報復我們的啊。”
我點頭,“的確。所以你最好不要太靠近欄桿……好吧,我違心了,其實我很樂意看你跳下去,不知道有沒有人來救?”說罷隨意望了望,“喲,沒人!怕是被我們的武林盟主清理走了吧。”
莊秦樓臉上是被戳破了心事的慌張和憤怒。
我淺笑道,“喲,您還真打算跳啊……不要緊,這回不成,下回可以試著摔一跤,中點兒毒,或許再請個人來暗殺,您要對自己、對肚子裡的孩子狠不下心,就衝我來,反正我閒得慌。”
莊秦樓的臉黑如鍋底,手卻捏得發白。
“呀,又猜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就當我沒說過,該咋來就咋來。”我頓了一下笑問,“您告我一聲,接下去應該做什麼,我好配合配合。”
莊秦樓渾身發抖,忽而溫婉地朝著我笑,恍惚中帶著詭異。
終於忍不下去了麼?
我後退一步,笑道,“水寒、秦軒,你們站那裡做什麼。”
莊秦樓成了化石,朝我伸來的手定在半空。
楚水寒隱在垂柳中,只剩莊秦軒一抹寶藍色,有斑駁彷彿。
前盟誤了歸橈過,去去遠,清涼時節。
聽說莊秦軒狠狠扇了莊秦樓一個耳光。
聽說楚水寒不知所蹤。
聽說莊秦樓回去後就開始腹痛,然後出血,然後……
大夫說是心緒過激致使胎兒不保。這就是因果嗎?可我做過什麼?我的孩子……
我一直笑,笑……
莊秦軒來了又走了,坐了一個時辰,對我說了四個字,“我有私心。”
時雨來來回回,憂心地道,“小姐,您用些吧。”
玄衣一直隱在黑暗裡,不語。
樂棠,不能語。
夜靜人闌,高天冷月。
藍黑的天被窗格割成一塊一塊,我是一隻井底的蛙。
展昭忽然跳上我肩,吱吱地叫起來——有陌生人。我警惕地躲進暗處。
撫了撫展昭,它停了叫聲,安靜地趴在我肩上。說起來,展昭的這項報警功能是我最近才發現的,苦笑,連它也怕月觴城吧。
“鏗……”
刺耳的兵器相撞聲伴著龍吟的低嘯打破夜的寧靜。
偷偷望向窗外,淡淡的月光下,玄衣揮劍,龍吟的清輝灑滿院庭。
又是黑衣人!
三次了,他們是同一路人嗎?如果是爲我而來,我有什麼?
龍吟不斷舞動,黑衣人只多不少,耳邊似聽到皮開肉綻的聲音,眼前又浮現出那慘烈的一幕,腦子嗡地一聲炸開來,我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卻又見銀色面具閃著微光,如釋重負又失落無比——不是阿木。
黑衣人見我,強勢壓上,看得出來全是奪命狠招。
“進去。”玄衣朝我喝道。
我忙退後,不想絆倒在門檻上,身後還壓著一人,轉頭一看卻是樂棠,眼見得一人突破玄衣揮刀向我們砍來,我緊緊護住樂棠,閉眼。
沒有預期的冰冷疼痛,睜眼,只見白衣飄飛,拂袖間那黑衣人已然倒在地上。
圍攻玄衣的黑衣人見狀,嘰哩呱啦吐出一串大而短促的語音,然後各各點頭,邊打邊退,藉機扶起倒地的人,象風一般消失在黑夜裡。
“瞳兒,可有受傷?”楚水寒扶起我急急問道。
我剛要搖頭,忽見一道黑影以奇異的速度向我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