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沒錯, 那尊吐水獸果然是陣眼的所在。
細看所處位置,卻在鴻園的外院,出口設在夾牆中, 被藤蘿垂花所掩蓋, 我不由感嘆楚崇陽的詭秘心思。
雲白環掃四周, “陣眼應該很隱秘, 樂瞳如何得知?”
我遙指吐水獸, “先生不覺得它奇怪嗎?”
雲白細究後搖頭,“未覺奇怪之處。”
“園林不是講究佈局、對稱嗎。”我現在明白爲什麼看它不順眼了。
“對稱?誰說吐水獸一定要對稱?
我遲疑地道,“……不用嗎?”
“吐水獸在堯國意喻守財, 一般人家只使用一尊,或寓福或作風水佈局。”
看來我是碰了巧。
“此地不宜久留, 出去再說。”玄衣低聲道。
玄衣領著我們謹慎地前行, 剛近院門他停下腳步, 細聽了片刻示意返回,不一會兒, 隔牆傳來楚崇陽的聲音。
“秦樓也許只是出去散散心,不定過兩日就回來了,況寒兒和秦軒也領著人去尋了,元城兄別擔心。”楚崇陽頓了頓又道,“元城兄,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莊秦樓離家出走了?
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擡頭一看, 一大片烏雲遮住了太陽。
“有話就說。”莊元城, 那個笑瞇瞇的彌勒佛, 此時的語氣卻如天上的烏雲,黑沉。
“秦樓是個好孩子, 但兒女之間的事情勉強不得……”
楚崇陽的聲音被打斷,“楚天鶴,明人不說暗話,我此次前來並不是想找你談兒女間的事,你明白地告訴我,你是不是想染指莊家?”
楚天鶴?楚崇陽曾叫楚天鶴?但見雲白臉上顯出驚訝來,似知楚天鶴其人。
卻聽外面又道,“元城兄,咱們進屋再談吧。”
“不必了!”生硬的口氣。
“唉,元城兄,如果我貪圖錢財,何至於當初……”
楚崇陽被打斷,“哼,龍嘯天的家業你是大方地分毫未取,可到如今我才明白,我不過是做了回管家,幫你打理而已。”
我捂住胸口,生怕心臟就這樣跳出來。
“哈哈哈哈……”楚崇陽突然大笑起來,“老哥倆知根知底,也不藏著掖著了。”頓了
頓語氣一變,“元城兄,我想暫借你的家財。”
莊元城也是一陣大笑,“聽過借人錢財的,沒聽過借人家財的。”
“怎麼?元城兄不願意?”
莊元城道:“楚天鶴,說起來你曾是龍嘯天的結拜兄弟,可爲了女人和一張莫須有的藏寶圖,硬是將龍家滅了門,可憐龍嘯天英明一世,到死也不知道是你這個兄弟出賣了他,我可不傻,借,說得好聽,怕是有借無還吧。”
難怪楚崇陽與玄衣之間隱有暗流涌動,他以爲玄衣是阿木——那個僥倖逃命的龍一,震驚、憤怒過後是深深的無力感,雖然早知道楚水寒和阿木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但這種糾結的情況要怎麼算?
“佩服佩服,看來元城兄是特地談判來了?說吧,你都有什麼籌碼?”
“好,咱們便挑明瞭說,如果莊家出了什麼意外,幾十年前的舊事自然會傳遍整個堯國。”莊元城似恢復了從容。
“是嗎?來人。”
伴隨著腳步聲傳來莊元城咬牙切齒的聲音,“你這個叛徒。”
一個陌生的聲音道:“老爺,小的原本就是楚家的人。”
“滾!”
“下去吧。”
腳步聲漸遠。
風馳雲動,走馬燈一樣的變幻,天色比起剛纔,更暗了。
莊元城冷笑,“楚天鶴,你以爲事事算盡?那你可大錯而特錯了,我告訴你,另外還有一封信等著送到你家寶貝夫人手上呢……”
楚崇陽沒了聲音,我腦海中浮現出他平日的臉孔來,只是早撕下了那張和藹虛僞的面具。
過得半晌,楚崇陽淡淡地道,“莊元城,你這幾十年過得太悠閒了,你以爲憑一封信就能救你的命,救整個莊家?”
莊元城道:“是嗎?今天倒真要弄個魚死網破了。”
然後便聽見兩聲尖亮的哨音,穿透鴻園傳向四面八方,楚崇陽大笑,“元城兄,你的護衛正忙著呢,恐怕沒空來了。”
楚崇陽太陰險太可怕!我止不住抖了抖,玄衣和樂棠同時瞥我一眼,兩人一前一後握住我的小臂,本欲掙脫,但透過衣袖傳來的溫度此時讓我分外留戀,剛恢復稍許平靜,卻不想在下一刻抖得更厲害,只聽楚崇陽道,“都出來吧。”
駭然,他,他發現我們了!
玄衣冰山樣的臉綻出一絲裂縫,他握緊劍柄帶頭走了出去。
出得院門就見楚崇陽與莊元城對立,楚崇陽此時仍掛著那個見慣的和藹笑容,而莊元城的臉讓恨意扭曲得找不見原來的熟悉。
“這樣也好,一併解決了吧。”楚崇陽含笑看著我們道。
玄衣跨步擋在前面,樂棠也上前將我和雲白藏在身後,楚崇陽笑道,“雖然我很想知道你們是怎樣猜出陣眼的,但有些事情越早了結越好。”
剛見楚崇陽顯出詭異的神秘的笑,這邊的玄衣和那邊的莊元城雙雙跪地,口中溢出烏血,雲白和樂棠忙扶住玄衣,樂棠手指疾飛,封住他的經脈,“看來是中毒了。”
中毒?何以只他和莊元城中毒?
楚崇陽看著莊元城搖頭,“你自以爲小心謹慎,但你這過橋必摸欄桿的習慣幾十年了都未改,怨不得別人。”說罷又轉向我們,打量了玄衣幾眼,點頭道,“吐水獸上抹了點東西,果然有效。”
四月天,本應豔陽高照,此時卻烏雲密佈,暗沉如地獄,我周身冰涼,肢體僵硬,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玄衣的臉色越來越白,莊元城也癱坐在地艱難地喘著氣,看樣子出氣多進氣少。
楚崇陽懶懶地看向雲白,“雲白兄,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僵硬地轉了轉脖子,見雲白淡然一笑,“月華一個人在那邊很寂寞吧。”
楚崇陽眼神一凜,隨即又淡淡地笑了笑,轉向玄衣道,“死到臨頭還捨不得讓老夫見見你的本來面目嗎?”
玄衣費力地伸手,卻不是掀面具,而是從懷中掏了一管東西出來,末端有一根線,他艱難地遞給樂棠,“拉。”
樂棠接過,拽著末端的線一拉,一股黃色的濃煙升空,這是信號彈?
楚崇陽臉色大變,“來人。”
有人上前。
“去探探外面的情況,速速回報。”
“是。”
過得一會兒,那人返回,“稟莊主,情況緊急,銀月宮的人和莊家的護衛正不停地涌向莊內。”
楚崇陽眉頭蹙成一個川字,而後從懷裡摸出一塊令牌,“火速趕往城郊調人馬前來相助。”
玄衣此時突然躍起,以迅雷之勢將楚崇陽遞到那人手中的令牌搶了過來,事發突然,楚崇陽和那人楞在當場。
卻看玄衣胸膛起伏不停,嘴角溢出的黑血更甚,莊元城在那邊虛弱地笑起來,楚崇陽寒意繞身,伸手道,“將令牌還來,可饒你一死。”
莊元城笑道,“楚天鶴,你當別人是傻子嗎?還也是死不還也是死,不如毀掉最好。”
玄衣沒有理會莊元城的暗示,他將令牌遞給樂棠,“帶著她走。”
樂棠接過揣入懷中,剛起身便聽那邊楚崇陽大笑道,“你們逃得出去嗎。”說罷,打了個暗號,一時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將鴻園的外院圍了個嚴實。
眼看後路被截,我淡笑道,“楚伯伯弄出這麼大的動靜,難道不怕尹姨知道?”
“這不消你擔心。”
我心一動,想起那藥,“尹姨真是可憐,完全被你矇在鼓裡,將仇人當作恩人幾十年;水寒大概也不會知道,他最敬愛的爹會是這樣一個殘忍卑劣的鄶子手。”
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羣忽然打開一個缺口,尹驚鴻從缺口中走了出來,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她這時不是應該在睡覺的嗎?
看向楚崇陽,他呆了片刻後一如既往地上前,柔聲道,“睡醒了?”
尹驚鴻點頭,“醒了。”她眼中彷彿只有楚崇陽,連我都沒有看上一眼。
她將手上拿著的東西遞給楚崇陽,“看,又綻開了。”
定睛一看,卻是花結,感覺有些不明究裡。
楚崇陽接了過去,“怎的又壞了?”
尹驚鴻笑道:“或許一開始就是壞的。”
楚崇陽眼底閃過一道寒光,聲音卻極溫柔,“我們回屋好嗎?”
尹驚鴻漾開一個絕世的笑容,“好。”
一步,兩步,三步,尹驚鴻忽地臉色慘白,楚崇陽欲扶她,不想下一秒他的臉色也變了,他看了看花結,神色複雜地望向尹驚鴻,“你還是知道了?”
尹驚鴻似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急步上前,她卻伸手製止了我,眼神遙遙望向莊元城,但見莊元城面色紫黑,已是油枯燈盡模樣,但他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
尹驚鴻盈盈笑道,“我知道你擅使毒,還記得我那結拜妹妹嗎?我忘了跟你說,她擅使毒更擅種盅,我好歹學了一點,這‘生死依’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場,只是愧對嘯天,這樣也好,反正我沒臉去見他。”
“尹姨……”
尹驚鴻臉色白得象紙,她仍舊擺手,不讓我過去。
楚崇陽看著面面相覷的衆人,嘆道,“都散了吧。”
衆人約摸猜到飛鴻山莊的結局,便接二連三地消失了。樹倒猢猻散,楚崇陽的下場似在我的意料中又似在我的意料外,但他的態度卻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就算他不能自保,殺掉我們還是綽綽有餘,現在何以來了個大轉變,想不通……
“瞳兒,你過來吧。”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尹驚鴻這才向我招手。
“尹姨……”這樣溫柔精緻的一個人爲何要受這樣的苦?淚水禁不住溢出眼眶。
“瞳兒,尹姨有一句話交待你。”尹驚鴻的絕世容顏不多時便象凋零乾枯的鮮花,起皺黯淡。
“尹姨請講。”
“若你以後遇見他,什麼都不要對他說,那樣,我在他心目中至少還是一個好母親。”
她指阿木嗎?
“瞳兒,你能做到嗎?”尹驚鴻的眼神開始渙散,伸手在虛空裡摸來摸去。
淚水滾滾滑落,我握著她的手道,“尹姨,我答應你。”
她欣慰地笑了,“好孩子!”
楚水寒看著跌坐在地的尹驚鴻和楚崇陽,呆了,那邊莊秦軒和莊秦樓看著躺在地上的莊元城,木了。
“爹,你這是怎麼了?爹,爹……”
莊家兄妹急奔至莊元城身邊,但見莊元城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末了,用力朝著尹驚鴻的方向指了指,而後眼一閉頭一歪,去了。
我看向玄衣,他也快撐不住了,猶豫了一下朝楚崇陽道,“楚伯伯,他並非是你想的那人,能否放他一條生路?”
楚崇陽這時倒大方起來,掏出一個瓷瓶擲了過來,“兩粒即可。”
樂棠接下,看著我,我點了點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是寒兒嗎?過來,娘有話要對你說。”
楚水寒挪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尹驚鴻身邊,眼裡滿是壓抑的沉痛和不解。
“瞳兒,幫我把懷裡的書信拿出來給寒兒。”
書信?
信封上是蒼勁有力的男子字跡,必是莊元城提到的那封書信。
楚水寒一言不發,顫抖著手接了過去,但聽那邊傳來莊秦樓悽絕的哭聲,“爹,是誰害你,爹……”
“寒兒,你看後自會明白今天的一切,你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娘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要求你今後好好照顧瞳兒,每年清明來墳前上兩柱香,娘就很高興了。”
“尹姨,尹姨……”
“娘,娘……”
尹驚鴻漸漸閉上眼睛,隔了兩米遠的楚崇陽側耳辨著方向爬了過來,“鴻兒,鴻兒……”他也看不見了。
我一陣心酸,他的愛爲什麼就不能簡單一點,純粹一點,不然何至於如此下場,話說回來,要那樣的話,尹驚鴻跟龍嘯天不會分開,也論不到他。
當楚崇陽摸索著將尹驚鴻抱在懷裡,他撫著她的面頰露出笑容,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對尹驚鴻說還是對楚水寒說,“我不後悔。”而後也漸漸閉上了眼睛。
不後悔,不後悔什麼?他曾經犯下的罪惡嗎?
心中無明火四冒卻無處發泄,只得偏頭望向別處。
“爹……”
似聽見楚水寒輕輕叫了一聲,轉頭看去,兩行清淚順著他如玉的面頰滑落。
欲言又止,一時竟不知道怎樣安慰他。
他靜立半晌才默默抽出信紙。
當莊秦樓紅腫著眼衝過來時,莊秦軒在身後拉住了她,兩家的裂痕已然出現,他們今後將怎樣面對對方?
楚水寒默然掃過莊家兄妹,將手上的信紙遞向莊秦軒,莊秦軒遲疑了一下接過,越看神色越凝重,最後竟是恍惚。
莊秦樓看莊秦軒的神色不對,急忙搶過,待幾頁信紙從她手上翻飛而去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報應啊,這真是報應啊。”說罷踉踉蹌蹌奔回莊元城身邊,“不如收拾枉勞染,不如收拾枉勞染……”
……這是她的籤詞。
其中一頁信紙飄至我身邊,伸手捉住,只見上面詳述龍吟山莊如何被毀及其參與人員……
天上的烏雲忽然散了開去,太陽躲在雲端半隱半現。
莊家兄妹走了,帶著莊元城和護衛。
雲白也告辭走了,離開了這個囚禁他多年的牢籠。臨走將那枚青玉玦還給了我。
飛鴻山莊被銀月宮的人包圍了,變相地說,是被官兵包圍了,雖然楚水寒還留在莊內,但我感覺得到,飛鴻山莊垮了,塌踏了,象多年前的龍吟山莊一樣。
玄衣餘毒未清,被銀月宮的人搬去了房間,尹驚鴻和楚崇陽也被送往了靈堂,偌大一個花園,只剩下樂棠、我和楚水寒。
“水寒……”想對他說些什麼,話在喉卻始終吐不出去。
他茫然地看著我,“怎麼會這樣?”
我無言以對。
“你,果然,在此。”
順著聲音望去,我瞪大雙眼,有種既想流淚又想打人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