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 金國的京城，我們抵達時已是炎炎夏日。

與堯國一般無二的城郭、街道，連繁華也與望京無異, 若街道上沒有行人, 我幾疑到了望京。

極泰府, 耶律荻原的府邸。

與月觴城的朔王府相較, 極泰府線條粗曠, 風格豪放隨意，猶如塞外遊牧民族的個性，沒那麼多精巧細緻的東西。

我被安排在獨門獨院, 紀玥和樂棠則不知道住在哪裡。

人漸退去，天空高闊湛藍, 底下站著仰望的小小的我……擺脫了月觴城, 卻又進了耶律獲原的牢籠。

我等了多久了？不知道。

等待的心情, 從欣喜變成焦急，焦急變爲茫然, 茫然到現在，已近木然。玄機大師只說重生，假如重生的阿木已不是阿木，我該何去何從……我最近常常問自己。

耶律荻原剃了鬍子，我怎麼也不能把他跟昨天的絡腮鬍聯繫起來。

他身著紫色錦織長袍, 左衽、圓領、窄袖, 袍上有疙瘩式紐襻, 袍帶於胸前繫結, 下垂至膝, 偉岸的身材，古銅的膚色, 幽暗的冰眸，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猶如希臘的雕塑，左耳上的摩羯形金耳墜隨著他的動作在頰邊微晃，給他的霸氣增添了一股狂野不拘的味道。

他對著我上下一打量，“唔，總算有點樣子了。”

華服，美裳，於我何用。

“怎樣？住得還習慣嗎？”

我瞥他一眼，“有什麼話直接說吧。”他臉上的神情分明是有話要說。

他揮退女僕，隨意一坐，“國庫不充盈，父皇徵求稅率的調整，朝中大臣分爲兩派，一派贊成高稅率，充實國庫，一派贊成低稅率，減輕百姓負擔，你怎麼看？”

我搖頭，“不知道。”

鷹眼閃爍，我苦笑，“我的確不知道，你憑什麼認爲我應該什麼都知道？”

他起身而立，“憑什麼？能說出‘跨國經營可以佔領市場爭取利潤最大化’的人，不是簡單的人。”

……他是鼎盛源錢莊開張那天見到的大鬍子，也就是花錢叫人偷聽我和楚水寒、莊秦軒講話的人。

“二皇子殿下，恐怕讓您失望了，能說那種話的人不是我，我不過鸚鵡學舌罷了。”我直視著他道。

鷹眼銳利，似要看進我心裡，我淡道，“我一介平凡女子，當不了您的智囊，您這番苦心怕是白費了。”

他欺身過來，擡起我下巴，冷冷地道，“雖然你是堯國人，難道就不爲他們考慮考慮？”

苦笑不已，我在這裡根本沒有國家歸屬感，他所考慮的問題我根本沒有想過，但他拿紀玥和樂棠要脅我，我只好臣服，“你容我想想。”

他這才滿意地鬆手。

“零稅率？”耶律荻原詫異無比。

我點頭，“你也說了，前一陣內亂剛平，休養生息是必須的，零稅率既可以安撫百姓，也可促進金國的手工製造與商業、軍政得到發展，雖然在初期可能會只出不入，但等到百業興旺時可以採用內外並進政策，將稅率調整上升。”

耶律荻原忖道：“照你這樣說，爲什麼不選低稅率？”

“國之本，民也，民強而國富。試問，如果你家裡有兩口鍋，被人拿走一口，你是不是隻能等做完了飯才能炒菜，吃到飯菜的時間是不是會延長？”

耶律荻原大笑著點頭，“我這就覲見父皇去。”

我鬆了口氣，又不禁自問，我這樣做是對是錯？要是哪一天掰出來的回答不合他的意，又該怎麼辦。

他走到門口駐足，回頭深深地看著我，“或許我應該帶你去見父皇？”

我嚇出一身汗，忙擺手道，“我身上還有病氣……”

他微微沉吟，“你且歇著吧。”

紀玥來看我時，我正望著天空發呆。

“多謝姐姐。”丹鳳眼裡桃花亂溢，紀玥笑瞇瞇地望著兩腮染霞的領路女僕道謝。

“你怎麼來了？”

紀玥上前搭住我脈搏，哀聲嘆氣道，“有個人要我來看看。”

耶律荻原？

我縮回手，“沒事。”

紀玥卻又再次搭了上來，低聲道，“麻煩，拜託你要裝也裝象一點。”

我看了看四周，也低聲道：“你這樣隨意搭著也叫診脈？”

紀玥立即皺了眉，“是得進屋好生瞧瞧。”

等到紀玥以診病不得打擾的理由摒退衆人後，他陡然象失了重心一樣，歪倒在錦榻上，支肘托腮，一隻腳還在榻外晃悠。

“……你內力還沒恢復嗎？”

他懶懶地搖頭。

我本寄希望於他，現在看來這希望也很渺茫。

他吡牙道：“你說你哪點好，除了一身黴運，我楞沒看出你有什麼。”

我低喃道：“你沒有說錯。”

紀玥楞了楞，沉默了。

我突然想起山谷，想起鄉親們，想起那段平靜而又幸福的日子，淚光漸漸浮上眼眶……

“你爲什麼不問我？”

我逼回淚意，望向他，“問什麼？”

他起身，“問我爲什麼到現在纔來找你？”

他必定有難處。他雖然口頭上說著麻煩，但卻事事替我做到妥貼，從沒有違背過我的要求，從山谷直到現在。

“我曾失去過一次內力，完全無法行走。”紀玥吊兒郎當地行來。

我點頭，表示理解。

“不問我爲什麼失去內力？”

“……爲什麼？”

“因爲那老頭子要我練的功夫很奇怪。”

我再次點頭。

“不問我……”

我無奈，“你都告訴我吧。”

紀玥在我對面坐下，手肘支著幾桌上，托腮凝視著我，“我在南國，這兩年多，我時時刻刻擔心著你，飯吃不好，覺睡不好，每天都想你千遍，在憂愁時想你，就像在冬天想太陽，在快樂時想你，就像在驕陽下想樹蔭……”

我瞟了他一眼，“你確定是在想我？”

他頹然鬆手，頭誇張地在幾桌上撞了幾下，“被你發現了……其實我在想師兄。”

氣壓突然降低，不知是誰輕輕嘆了一聲。

等我回神，紀玥已經不在了。

他知道的，人在劍在，人亡劍亡，他沒有問爲什麼龍吟在而阿木不在，沒有問我怎麼當上了銀月宮宮主，也沒有問我一身的傷從何而來……

他好似什麼都知道。

翌日。

“……要出去走走嗎？”

“……可以嗎？”我有些疑惑地問道。

樂棠點頭。

金國大戶人家都有圈地牧場，耶律荻原的牧場何止是大，簡直是遼闊，樂棠帶著我信馬由疆。

蔚藍的天，潔白的雲，如鏡的湖泊，淙淙的溪流，珍珠般的羊羣，展翅飛翔的雄鷹，花香和草香揉在一起，沁人心脾，心情倏爾開朗。

“那是什麼？”我指著遠處問道。

一旁跟著的侍衛回道：“新進捕獲一匹馬王，人人都想馴服它，不想都是直著去橫著回，完了還得捉它回馬廄。”那侍衛瞇著眼看了看，又嘆了一句，“我看啊，沒人能馴服它。”

近了，七、八人騎著馬緩行而來，套馬桿桿梢的套繩如大網牢牢地套在一匹野馬頸上，只看那馬，端的怪異。

身形異常高大，雙目如燈，蹄如海碗，渾身呈青色，半點雜毛皆無，長鬃如雄獅般發達，饒是昂著頭，長鬃也依舊遮住了眼睛和上半身，彷彿披頭散髮的妖怪。據說項羽的坐騎烏稚馬能日行千里，踏水如履平地，雖然可能會有所誇張，但這匹馬單從外型來看，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是一匹好馬。

那馬雖被套，神情卻極是高傲，宛如帝王出巡般睥睨衆生，看著它經過我們身旁，看著它被關進單獨的馬廄，看著它被兒臂粗的鐵鏈鎖住脖頸和四蹄，相同的處境，我不禁嘆了一聲，不想它偏過頭來看我，打了個響鼻，似有恥笑之意。

我搖頭，低嘆道，“可憐！”

它彷彿聽懂了我說的話，毛都豎了起來，掙得鐵鏈譁楞楞直響，噴鼻呲牙，低吼刨地，一心想撲上來咬我，奈何鐵鏈十分堅固，怎麼掙扎也動不了絲毫，氣得它仰天一聲暴叫，震得我兩耳一陣嗡響，唬得侍衛隨從嚴陣以對。

我下了馬，緩步行到馬廄前，侍衛看出我意圖，攔道，“這馬烈得很，您可再不能上前了。”

我點頭，立在原地看著它出神。馬王又如何？還不是被困在這裡！假意被降服又如何，退一步海闊天空，象我嘴硬骨頭硬有什麼用？受傷的只能是自己……想著想著，鼻子漸酸。

“喜歡？”樂棠站在我身旁偏著頭問我，未等我回答，他便對馬倌說，“我要馴它。”

“這……”馬倌爲難地看著我身後的侍衛，侍衛爲難地看著樂棠和我。

一隻手攬上我的腰，“讓他試！”

回頭一看，卻是耶律荻原，我假意行禮，藉機避開腰間那隻手，他看了我一眼轉向樂棠，正好聽到樂棠讓馬倌開鎖。

“我改變主意了……”

“改得好，這馬哪是人人都能馴的。”紀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耶律荻原瞟了他一眼，“你也想試？”

丹鳳眼瞥向樂棠，“本人略懂馴馬，可不象某人，再說我對自己的性命可稀罕得緊……怎樣，讓我試試？”

耶律荻原不答。

“怎麼？怕別人笑話金國無人？”紀玥挑眉道。

耶律荻原哈哈大笑，“激將法有些用，如此便讓你一試，縱然馬王認主，這馬也還在我的馬廄裡。”

紀玥眼一閃，也笑道，“可不是嘛，誰還能偷走不成。”他話中有話。

看向野馬，它此刻正猛噴鼻孔，狠刨勁蹄，看樣子是不耐煩馬倌因打掃馬廄侵入了它的領地。

“紀玥……”

“沒事。”他回頭定定地看著我，狹長的丹鳳眼裡滿是鎮定、沉著和壓抑的深情。

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此時，好象……阿木。

紀玥剛上前兩步，野馬歪著頭打著響鼻，右前蹄“撲撲”地刨著地下的黃土，如炬的眼中閃爍著桀驁的倨色，其間還夾雜著幾分對人類的不屑，彷彿正在嘲弄，“想馴服我，門兒都沒有。”

紀玥伸手將長袍的前襟下襬提起，掖在腰間，將腰帶緊了一扣，收緊兩個袖口，擡高兩腿，伸伸胳膊，然後進了馬廄。他在裡面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摸摸那，一會兒撥弄四根粗鐵鏈一會兒盯著野馬看，就是不放開野馬，野馬從最開始的猛掙亂踢，到孰視無睹，到最後索性低頭吃起草來。

紀玥見野馬沒了聲響，伸手欲摸它的背，那知它十分警覺，猛然回頭咬來，紀玥雙手一推馬背，借勢向旁閃去，還是差了半分，只聽一聲清脆的裂帛之聲，半幅衣袖已被它咬在口中。

好險！我的心懸了起來。

野馬嚼了兩口，很不高興地將衣袖吐在地上，眼睛憤怒地睜大，口中發出呼呼的警告，紀玥根本不爲它的叫聲所動，慢慢地靠近，繼續撥弄鐵鏈，野馬見他又開始無聊的遊戲便停止了反抗，繼續低頭吃草。

紀玥慢吞吞地繞著野馬轉了幾圈，暗中用鑰匙將鐵鏈上的四隻巨鎖全部打開，卻沒有將鐵鏈解下，野馬絲毫沒有察覺鐵鏈的異樣，仍在嚼著馬料。紀玥慢慢踱到野馬的身側，在雙方還有二三米時，野馬突然擡起鐵蹄狠狠地向紀玥踏去，要是踏中，紀玥絕對不止斷上幾根肋骨那麼簡單。

冷汗密密麻麻從我背上冒出，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來，有些後悔，方纔應該阻止他的。

卻看紀玥在馬蹄快要踏下來時閃到馬側，用手在馬背上一按，已然翻身上馬，兩手攥緊野馬長長的脖鬃。

野馬雙蹄踏空，反應極快，馬上用頭向紀玥躲閃的側面撞去，只是紀玥已藉機上了馬背，這一撞自然成空，這一下大出野馬的意外，楞了楞神，頓時暴跳如雷，四蹄亂刨亂跳，只聽得“譁楞楞”一陣亂響，鐵鏈全數鬆開，它立時仰天長嘶，一陣風般地衝出了馬廄。

“做好套馬的準備。”耳邊傳來耶律荻原的聲音。

野馬馱著紀玥衝出馬廄之後，沒有急於奔逃，而是後蹄狂刨，身子幾乎由兩隻前腿支撐形成了倒立姿勢，想把紀玥顛下來，紀玥雙手緊握馬鬃，身子幾乎貼在了馬背上，兩腿緊緊夾住馬肋，任野馬竄上縱下，身形如影相隨。

野馬撩了一陣後蹄，發現沒什麼效果，隨即前蹄高高擡起，身形立時高出了一倍，馬背幾乎和地面垂直，隨即又落下，後蹄復又擡起，立成頭下尾上之勢，彷彿蹺蹺板，如此反覆折騰了半天，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可紀玥卻是紋絲不動。

紀玥在馬背上如同狂風中的一葉扁舟，在浪峰和浪谷之間穿梭往返，野馬見顛簸不下，仰天一聲暴嘶，隨即轉頭狂奔，速度煞是驚人，大約跑了一盞茶的功夫，未見減速卻突然急剎車，如釘子般釘在了地上，紀玥的身子慣性前衝，眼看著就被摔了下去，剛要驚呼，卻見他腳尖點地，伸手緊拽馬鬃，竟然繞過馬頭回旋了一週後，穩穩落在馬背上，從離鞍到落地，到復騎上馬背，不過霹靂電石間，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

那野馬本來得意，可沒等它低頭去咬，被甩下來的人竟然又回到了它背上，它氣得七竅生煙，嘶叫連連。接下來，這匹馬的手段讓人眼花繚亂，顛、立、急速、快停、轉圈……用盡辦法想把紀玥甩下來，一直折騰了一個時辰，紀玥還是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野馬精力再旺，一個時辰折騰下來也累得不輕，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開始在場中邁著小步，就在我們以爲它終於要屈服時，它突然加速，直向馬廄的方向跑去，故意找了一個沒有打開欄桿的地方，騰空而起，從上面飛過欄桿，這欄桿上面的空隙剛好可以容它的身體飛過，若是紀玥還騎在馬上，非撞在馬廄的樑上不可。只見紀玥一個翻身，掛在馬的一側隨著它一起飛進馬廄中，然後重新翻身坐在馬背上。

“呼嚕，呼嚕。”野馬累得打著響鼻，在馬廄中一動不動，任由紀玥騎在背上。

一干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馴馬竟然馴到馬廄裡去了，一個馬倌顫抖著上前將馬廄的門打開，紀玥雙腿輕輕一磕，野馬走出馬廄，然後靜止不動，紀玥拍了拍馬臉，野馬轉過頭，目光再也沒有以前的兇氣。

耶律荻原上前，“佩服，這馬歸你了，取個名字吧。”看他神色，是由衷的佩服。

紀玥下馬，伸手摩了摩馬臉，又摸了摸馬腹，再拍了拍馬背，看向我，“名字？”

那動作……面上平靜，身子卻禁不住顫抖起來，腦子裡象放電影一樣將紀玥的細節呈現在我面前，是他！是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