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驟然停下。
“這位官爺有什麼吩咐?”絡腮鬍的聲音很恭敬。
“到哪裡去?”
“呵, 剛纔那位官爺問過了,小人是金國人,同娘子回堯國省親, 現下回金國。”
有腳步聲圍著馬車轉了一圈, “都出來!”
絡腮鬍好言道:“官爺, 小人的娘子體弱多病不能見風, 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耐煩的聲音, “例行檢查,快!”
“官爺通融通融?”
喜滋滋的聲音,“放行!”
想來又是藉機敲詐的吧。
馬車再次滾動, 行了數米後聽見絡腮鬍沉喝,“加鞭!”
疾駛如飛, 可憐我在暗格裡顛得頭暈目眩。
“爺, 已出城門!”
“巴魯, 再快一些。”
“是。”
顛了些時候,馬車漸漸停下, 接著頭頂一亮,我不禁瞇了眼,絡腮鬍將和我紀玥拉了出來。但見車廂內除絡腮鬍外,還瑟縮著一女子。
絡腮鬍伸手在那女子身上一點,想是解穴。
“這是一百兩黃金, 你過些時候再回堯國。”
難道剛纔過的是邊境關卡?
女子僵硬地道謝, “謝謝大爺, 謝謝大爺。”
“去吧。”
隨著被她撩開的簾子望去, 駕座上坐了一人, 虎背熊腰,豹眼獅須, 端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威猛,想正是絡腮鬍口中的巴魯。
棄車換馬,我和絡腮鬍共騎,紀玥、巴魯各一匹,走不多時,便與兩隊聲勢浩大的人馬會合,絡腮鬍與之淺淡幾句繼續往前。
這麼多人,似訓練有素,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不記得趕了幾天的路,過了幾道關卡,在穿過七連山腹地後,地勢越來越開闊,天也越來越高曠悠遠,但看暮色中森林如海,碧綠延到地平線,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真正進入了金國的領土。
絡腮鬍勒停了馬,“天色已晚,就在此處落腳吧。”
火生了起來,帳篷支了起來,空氣中傳來烤肉的味道,紀玥裝模作樣地搭著我的脈搏診病,絡腮鬍坐在一旁時不時往我們這邊瞄上兩眼。
“那個大鬍子,不是一般人。”紀玥低聲道。
“沒有辦法嗎?”
紀玥嘆氣,“他們將我身上的藥粉全搜走了。”
“你這是……”我手腕一緊,看向紀玥,他收斂了平日的懶散,臉上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
“怎樣了?”絡腮鬍走了過來。
紀玥緊盯著我道:“氣不通血不暢,虛極,溼氣纏身,固疾,且……”
我情知他接下去要說什麼,忙打了個眼色給他,他停了口,眼神仍在我臉上逡巡。
絡腮鬍追問,“且什麼?”
紀玥笑了笑,“且得好生調養。”
絡腮鬍疑惑地看了看紀玥,沉思片刻道,“需要什麼,只管說。”
草原的夜晚,靜謐而安詳,我卻頭痛欲裂,怎樣也不能睡去。
徑直出了帳篷,守夜的人回望我一眼任由我行動,我苦笑,他們倒是放心得很。
沒馬沒糧沒武功,他們是該放心。
仰頭望天,月光如水如雪,瀉在我身上,掩蓋了心緒的幽藍。
天蒼蒼,野茫茫,我似獨存於天地,那一種愴然的孤獨又一次來襲,眼漸盈淚,只聽得風來,風去,留下幾聲嘆息似的低吟,好象在告訴我,來亦來,去亦去。
“瞳兒,還未睡?”
我轉頭,高大的身形、犀利的鷹眼,一張面孔被鬍子遮了大半,絡腮鬍不如何時立於我身後。他何故叫得這麼親暱。
他既不肯告知目的,我便不想多談,剛要進帳篷,他忽然飛身將我一把攬住,大喝道:“抓刺客。”然後又嘰嘰咕咕喊著什麼。
我莫名,刺客?什麼刺客?從劫匪嘴裡冒出刺客二字,著實可笑。
有人拿著火把迅速朝這邊圍了過來,巴魯象幽靈一樣冒了出來,護在絡腮鬍身旁。
刀劍相撞聲不絕於耳,火把圍攏一處,嘈雜攪亂了前一刻還靜謐安寧的夜晚。
會是誰呢?
絡腮鬍道:“巴魯,交待鐵騎營,全部挎弓上馬,圍在刺客外圈。”
“得令。”
鐵騎營?士兵?……他是金國的將領?
好大的意外!
是楚水寒和樂棠!我在馬上看得清楚。
旁邊的紀玥搖頭,“我道是來了什麼高手,原來是他們。”
說話間,遠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喝了一句什麼,原本挽弓向內的鐵騎營士兵分成兩撥,一撥圍截楚水寒和樂棠,一撥緊密注視著來者的方向。
近了,近了,當頭那人似是……玄衣。
絡腮鬍沉聲道:“放箭。”
一時耳邊全是嗖嗖的破空聲,撕心裂肺的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現,深埋的瘡疤又被揭開,血淋淋的記憶緊緊攥住我的心臟,我喘不上氣,完全不能分辨耳邊的聲音誰是誰的。
等我回復清明時,紀玥代替了絡腮鬍的位置,再過去一點是鐵塔似的巴魯,轉眼看向場中,已亂成一團,夜雖然黑,火光雖然微弱,馬上的絡腮鬍卻分外顯眼,或許是因爲他的驍勇,或許是因爲他的霸氣。
那邊玄衣突然躍起,衣袂鼓風,象一隻大鳥,掠過幾圈的騎兵,一眨眼飛至我面前,巴魯伸手一擋,接下玄衣攻來的招勢,紀玥看著我,“你認識路嗎?”
我……
黯然,就算此時趁亂逃脫,方向是個難題。
袖子裡的展昭突然動了動,我大喜,“走。”
紀玥歪了歪嘴,“你有辦法?”
“我有魚信。”
紀玥似有點難以置信,喃喃道:“說你倒黴吧,也不算。”
“捉住她!”絡腮鬍鷹眼銳利,一眼瞥到正要逃走的我們。
於是便有士兵朝我們涌過來,紀玥幾次調轉馬頭都被攔了去路,他無奈,“我說錯了,你還是倒黴!”
圍住我們的士兵突然紛紛倒下,睜大眼一看,卻是楚水寒殺了過來。白衣沾血,玉面含霜,行動如狂風過境。
印象中的楚水寒一直是溫潤和熙的,這樣冷酷的他,我很陌生。
“瞳兒,快走。”霜凍的眼神在看向我時轉瞬變得柔和,溫暖。
心又開始酸了,他一定是拋下所有事情趕來的吧,水寒,你何苦如此。
紀玥剛要策馬,絡腮鬍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坐在我身後的紀玥瞬間變成了他,“想她死的話,繼續。”
我只覺脖子被森寒的利器抵著。
玄衣停了下來,楚水寒停了下來,樂棠也停了下來。
玄衣臉如冰凍,“你敢傷她,死!”
楚水寒臉上是隱忍的怒氣。
樂棠眼睛似要瞪出火來。
跌落在地的紀玥死死地盯著我,拳頭握了又握,他好象……跟剛纔不太一樣。
絡腮鬍大笑,“爲什麼不敢?若讓你們搶回去,我的努力不是白費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家都得不到。”說著握利器的手就往我脖子上送。
“慢著……”
“等等……”
玄衣、楚水寒同時制止道。
絡腮鬍陰鷙地盯著玄衣及他帶來的人,然後在楚水寒和樂棠身上轉了一圈,“識時務就撤了吧,不然就是她死或者你們亡。”
玄衣和楚水寒的手指剛動了一動,絡腮鬍鷹眼一掃,笑道:“兩位,可選好了?”我脖子上的利器似又抵進一寸。
玄衣、楚水寒終於妥協,無奈地後退,絡腮鬍將我緊緊錮在懷裡,鳥語般地吩咐著什麼,我覺察到不對勁,一看四周,不知什麼時候玄衣他們已被圍在當中,我頓時大喊,“小心!”
已經晚了,騎兵弓滿弩張,箭頭皆對準了他們,這一幕……
頭好痛。
箭雨如潮,縱然長劍揮得密不通風,仍有人不斷倒下,一時場中人數銳減,伴隨著如潮箭雨的是裂帛聲,濺血聲,聲聲噬魂,我抱住自己的頭,腦袋象要炸開。
那一天的情景再次上演,只是月觴城換成了絡腮鬍,阿木換成了楚水寒。
鋪天蓋地的痛,痛到最後,對面那個人是楚水寒還是阿木,我已沒有能力分辨。只看見他力竭,可箭雨仍不停地下,白衣頓處,裂帛穿肉的聲音分外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深入他身體的羽箭分外清晰地映在我的眼中。
“不!”我大聲疾呼,悲愴淚下。
他受傷再一頓,身上又多了幾隻箭。
“不要!”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推開身後之人,滾爬著落馬,然後跌跌撞撞地撥開士兵,從馬與馬的縫隙裡穿過,狂奔向場中。
心如坍塌的高樓,只剩塵埃,灰霧,黃土,泥磚,那裡面卻又藏著一棵孱弱又頑強的小草,不至於讓我崩潰到失去希望。
“阿木,阿木……”我沙啞悽切的聲音驚得馬嘶連連。
是我的阿木,一定是我的阿木!
我撥開人羣,揮去迷霧,近了……不是,不是我的阿木!
……鬆了口氣,那這個躲在血泊中的人是誰?
玉色溫潤,瞳眸似水,盈盈淺笑,柔柔低吟,“瞳兒……”
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涼風拂面,激靈回神,“……水寒!”
我手足無措,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箭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絡腮鬍下馬走來,象老鷹鎖定獵物一樣緊盯著我不放。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他跟月觴城是一樣的人,自私自利,只懂掠奪。
我上前將楚水寒抱在懷裡,楚水寒的臉上綻開一絲足令天地失色的笑容,“瞳兒,你原諒我了嗎?”
淚水滾落。
他吃力的伸手,“別哭,我只是去陪我娘了。”
聞聽此言,淚水卻更甚。
楚水寒歇了歇又艱難地道,“瞳兒,我現在明白我爹那句話的意思了。”
“你,你不要說話了。”我淚眼迷濛地捂著他不停冒血的傷口,可他身上到處是箭傷,我卻只有兩隻手。
“瞳兒,你知道那句話是什麼嗎?”他攥住我的手含笑問道。
一低頭,淚水打在他臉上,“是什麼?”
“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