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墨衣身後立著十二名俊美少年, 一色碧水衫,一色銀佩劍,中間四人擡著一頂青紗帷幄軟轎, 春風徐吹, 紗簾起舞, 飄飄欲仙。
月觴城輕笑道, “走, 瞧熱鬧去?!眱H僅是瞧熱鬧這麼簡單麼?不過,他有他的心思,我也有我的心思。
匆忙朝留守的樂棠點了下頭, 隨月觴城上了轎。
馭風而行,衣袂翻飛, 房舍、景物快速地後退。沒想到這些看起來孱弱的少年竟也身懷絕技。
不多時便到飛鴻山莊莊門, 只見曾經(jīng)將我和楚水寒隔斷的銅門大大地敞著, 才見兩側(cè)門衛(wèi)森立,一瞬, 青紗軟轎便到了他們面前。
“來者何門派?”門衛(wèi)阻住去路問道。
前面一少年微微揚了揚手,問話的門衛(wèi)便瞪著眼睛徐徐倒下,有眼尖的失聲叫道,“銀月宮,是銀月宮?!?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 月觴城、玄衣、墨衣的銀色面具在陽光下爍爍發(fā)光。
門衛(wèi)一驚, 閃身讓路, 月觴城勾起脣角, 似很滿意他們的知趣。
飛鴻山莊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 方圓十丈都在它的廕庇之下,楚水寒說修建飛鴻山莊時它就在那裡了, 它看起來仍是那般蒼勁淡薄,見證著花開花敗,人來人往,綠成絕美的風景。
“銀月宮到?!?
尖亢急亮的聲音激得樹下所有人轉(zhuǎn)了頭,被幾百人盯著,著實不自在,月觴城在我腰間的手輕輕握了握,似在讓我安心。
“那不是紀樂瞳嗎?”
“看她頭上的花冠,可是用金剛石綴成的?”
“她身上穿的可是夜霓月?”
我看得出來鑽石花冠很貴重,或許應(yīng)該說絕無僅有,這個年代能夠?qū)㈣嵤蚰サ眠@麼精細,而且整頂花冠完全看不出鑲嵌的痕跡,我著實感嘆不已。不過我身上的衣服叫夜霓月嗎?這倒看不出來有什麼特別的,只是羅衣如雪,廣袖舒揚,裙裾層層疊疊仿若白蓮花開,隨風飄飛處隱約透出一抹紅,象被白雪覆蓋的紅梅,論起來也只較尋常的衣服好看些而已。
咂舌聲起,“那個天下第一裳?”
“是啊,聽說這件衣服出自姑蘇雲(yún)白之手,採天山棉,濯天池水,萃天下奇香,鑲織足色金銀絲,且耗時五年之久?!?
“難怪這香味銷魂……”
姑蘇雲(yún)白?似乎曾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暗暗瞥一眼月觴城,他一襲淺青外衫,內(nèi)套牙白緞衣,象烘托我的綠葉,還是疑惑,他到底想做什麼。
“看來藏寶圖的事真是謠言了,光她身上這兩件東西就價值連城。”
“且不論東西,她若盜了藏寶圖哪敢回飛鴻山莊?!?
“說的是。”
一時會場嘈雜紛紛。
一抹寶藍色急奔我而來,“瞳兒,是你麼?”柳葉眉,杏仁眼,眼裡含了太多沉甸甸的東西。
“秦軒……”莊秦軒還是一如既往的儒雅寧靜,只是清減了許多,想到謝容說的話,感激又感動,能交他這樣的朋友,也算我慘淡人生中的一大慰籍了。
他身後緊跟來的是曲瀲灩和謝容,“師父……”
“紀樂瞳怎的成了謝容的師父?”
“說來也奇怪,謝容此次在武林大會上顯露的武功竟從未見過!”
“難道紀樂瞳深藏不露?”
議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幸好月觴城替我洗脫了藏寶圖嫌疑,不然他這一叫又得生出多少事端。
一晃,謝容已到面前,“師父,你怎的纔來?我們以爲……”
本來約好武林大會頭天去的,但月觴城推遲到第三天才來。他們擔心了吧。
月觴城示意放轎,曲瀲灩性子急,衝上來拉我,卻不想被前面的少年攔下,她火暴性子一起,伸手腰間,那裡盤著她的長鞭,莊秦軒忙攔下她,“灩兒不可造次。”
剛出轎,勁風拂面,又有人落在我面前,面容剛毅,笑得極和藹,不是楚崇陽是誰,他向月觴城抱拳道:“這位不知怎麼稱呼?”
月觴城懶懶地道:“好說,銀月宮護法?!?
“可否允老夫與瞳兒敘敘舊?”
月觴城笑道:“楚大俠,紀樂瞳是我銀月宮宮主,你何以問起我這護法來,你請示錯人了?!?
楚崇陽挑眉,“哦?莫非外面的傳言是真的,瞳兒你竟成了銀月宮宮主!”
月觴城握在我腰間的手一緊,我只好點頭敷衍過去。
羣雄一陣低呼。
“怪哉,紀樂瞳不是嫣紅樓的……怎麼又成了銀月宮宮主了?”
“誰知道,世事難料啊,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莊秦軒的眼神落在我腰間,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楚崇陽微微一笑,“據(jù)老夫所知,瞳兒不會武功的吧?!?
月觴城也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來,“誰說沒有武功就不能當宮主?敝宮主生財有道衆(zhòng)所周知,這也算過人之處,是吧,莊大俠?”
月觴城後來的話卻是對擠上前來的莊元城說的,眼神順勢在他身後溜了一圈然後看回我。
莊元城身後那兩人我是認得的。一個眉若遠山眼似秋水,一個與莊秦軒七八分相似,正是楚水寒和莊秦樓二人。
楚水寒見到我時微微動容,旁邊的莊秦樓甜蜜地倚在他身旁,左手輕輕地撫著小腹,朝我揚起幾分驕傲幾分勝利的微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驀然想到我和阿木的孩子,心底一痛,移了視線。
楚崇陽的眼神在銀月宮衆(zhòng)人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見得多掃了墨衣兩眼,最後纔看向我,細細打量了一番略帶責備地開口,“瞳兒,你一聲不吭地走掉,讓楚伯伯好生擔心,派出那麼多人也沒打聽到你的消息,你尹姨也急病了,唉,不說這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的態(tài)度……我不相信那年從飛鴻山莊出來時他會不知道,不過,我也不想去計較,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想來他也有他的難處。
月觴城懶懶地笑道:“楚大俠,我們可不是專程來敘舊的?!?
楚崇陽一挑眉,“哦?那是?”
月觴城看著擂臺,笑道:“當然是爲武林盟主而來?!?
衆(zhòng)皆譁然。我也很驚訝。
這時有人插嘴道:“雖說你銀月宮富可敵國,但正邪不分,你有什麼資格來爭武林盟主?”有人點頭,有人附合。
月觴城勾魂眼微瞇,嘴角的笑冷冷清清,他朝另一方向懶懶地道:“天元真人,初始定下的規(guī)矩可是技高者居之?”
一鶴髮童須的道人頗爲難地答道:“……是。”
月觴城冷冷掃過全場,目光停留在一國字臉的中年男子身上,“凌盟主,請多指教?!?
那凌盟主起身抱拳,傲然道:“好說?!?
天元真人捋須道:“既是來爭武林盟主的,也來抽個籤,如今場中勝者餘泰原謝家謝容,神拳門郭重影,再有就是慧劍門凌峰凌盟主了。”
看向謝容,沒想到他過關(guān)斬將走到這一步了。
謝容面上是等待我肯定和鼓勵的神色,我朝他點了點頭,他馬上咧開嘴笑,我失笑轉(zhuǎn)眼,卻不想撞進一潭秋水,半霧半朦,實在看不清裡面藏著怎樣的情緒,旁邊莊秦樓臉色一變,朝他低語幾句,然後就見楚水寒一臉柔意地看向她微隆的小腹。
腰象要被鉗斷,月觴城舉起籤條笑道:“宮主,抽的好籤?!?
天元真人點頭,“如此,就是泰原謝家對銀月宮,神拳門對慧劍門,勝出者再比?!?
什麼?頓時爲謝容擔心起來,不自禁地看向月觴城,他瞥了我一眼,似看穿了我的想法,而後淺淺一笑,“天元真人,不如他們?nèi)艘黄鹕习桑@武林盟主早晚是銀月宮的人來當,別浪費時間了?!?
會場沸騰了。
一人震怒,衝上來道:“怎的,瞧不起我郭重影嗎?”
凌峰的眼神中也透出薄怒,仍強自微笑道:“護法在開玩笑嗎?”
月觴城笑道:“哪裡哪裡,只是宮裡的小子欠教訓,所以叫出來讓他吃些苦頭,免得到處張狂。”
楚崇陽瞟了一眼墨衣,“老夫想知道是哪位英雄,居然能以一敵三。”
月觴城懶懶地叫道:“玄衣,你去吧?!?
“是?!?
楚崇陽朝我道:“瞳兒,看來你這護法比你這宮主還要厲害些啊。”
他看出來我是傀儡了嗎。
衆(zhòng)人俱盯著我,包括莊秦樓,對她,我承認還是心有芥蒂的,於是輕笑一聲道,“楚伯伯好利的眼,我這護法是利害得緊,我很怕他呢。”用半真半假略無奈的語氣說著百分之百的實話,讓他們猜去吧。
月觴城嘴角拉出一個大大的弧度,“宮主又開玩笑了?!?
天元真人這時笑道:“那便一試吧,老道也好多年沒有見過精采的場面了。”
看來這天元真人極有威信,他一說話衆(zhòng)人頓時緘口不語。
謝容忽道:“我退出?!?
曲瀲灩面上驚訝卻不說話,到是莊元城問道,“賢侄爲何退出?”
“縱然勝之也不武?!?
失笑,真真是他的作風,於是讚賞地朝他一笑,謝容撓著頭傻笑,曲瀲灩又好氣又好笑,手肘一彎撞向他,他仍是笑,笑得甜蜜,笑得曲瀲灩眼裡只剩了他。
驀地心酸,曾經(jīng)有一個不太會笑的人眼裡心裡除了我再無別人,他現(xiàn)在哪裡……側(cè)身躲開莊秦軒探尋的目光,他心思縝密,我滿腹心事生怕被他看穿。
銀月宮處在正邪之間,這番口吐狂言,且天元真人也說話了,此時郭重影和凌峰若不應(yīng)戰(zhàn)只能落人恥笑,臺下衆(zhòng)人樂得看戲,誰管它幾對幾,於是由天元真人作判,若銀月宮出戰(zhàn)者勝,武林盟主當之無愧,若敗,再由凌峰對郭重影,決出誰當任這一屆的武林盟主。
玄衣迎風而立,氣勢淡定超然,彷彿一切盡在掌握。
凌峰長劍一指,“二對一已是凌某的忍耐極限,若想繼續(xù),請亮出你的兵器。”
郭重影也憤然道:“不亮出你的兵器便作罷?!?
玄衣瞟了我一眼,拔出手中之劍,低低的龍吟聲響徹會場,天元真人大驚失色,“這是……這是龍吟?”
此話一出,嘈雜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楚崇陽跟莊元城同時一震,擡眼向玄衣望去。
“龍吟?”月觴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ωωω¤TTKдN¤¢ o
龍吟,怪道上次眼熟,原來,原來是阿木的劍,壓下上涌的淚意看向天元真人,他怎知這是龍吟?
只見天元真人如紙鳶飛向擂臺,“快,快給我看看。”
玄衣遲疑了一下帶劍帶鞘遞給了他。
“不,不是這個樣子的?!碧煸嫒俗匝宰哉Z道,他在劍鞘上摸來摸去,忽然道,“有了。”
運氣入掌,伸手一拂,劍鞘上掉下一層烏黑的外殼,此時再看那劍,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深邃的光芒,劍身、陽光渾然一體,像溪水蜿流,從容而舒緩,而劍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斷崖,高聳巍峨,寒光乍現(xiàn)後漸漸隱去,香樟樹上的葉子象下雨一樣紛紛落向擂臺。
轟,衆(zhòng)人仿若見了聖物,面上的神情無法形容。
半晌纔有人道,“劍神……劍神的龍吟!”
劍神?
天元真人隨意揮了幾下,這回落下的卻是香樟樹的枝條,他點頭道,“果然是龍嘯天的劍,老道聽這出鞘的聲音已然察覺了?!?
龍嘯天?
難道……
“敢問你是龍嘯天什麼人?”
玄衣無語,遙遙向我望來,隨即又撤回目光,兀自盯著天元真人手裡的龍吟發(fā)呆。
天元真人交還龍吟,嘆氣道,“一場浩劫也只留下這柄龍吟了,不管你是龍嘯天的誰,跟龍吟山莊有什麼關(guān)連,總之你不要侮了它。”
阿木,劍神龍嘯天……是你的父親嗎?龍吟山莊是你的家嗎?
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往外涌,月觴城死死盯著我,寒意繞身,連莊秦軒也投來慌亂又疑惑的目光,我擡手拭淚,笑道,“好大的風,沙子都跑眼裡去了?!?
再看臺上,郭重影盯著龍吟現(xiàn)出猶豫之色來。
神拳門靠的就是那雙手吧,倘若普通兵器還可對抗,只是他要面對的是劍氣凌厲的龍吟,這哪能討了好去。
最後郭重影咬了咬牙,“我退出?!?
月觴城低笑道:“還算識趣?!?
凌峰道:“真人,讓您失望了?!?
天元真人笑道:“該是老道多事了?!比会徂D(zhuǎn)身下臺。
凌峰轉(zhuǎn)頭向玄衣道:“公平了,這便開始吧?!痹挷欢嗾f,長劍一送便向玄衣攻去,玄衣翻腕擋下,沉著應(yīng)戰(zhàn)。
凌峰果然是有資格當武林盟主的,他與手持龍吟的玄衣翻翻滾滾拆了百招還未分出勝負,只是他的體力終究不如正當壯年的玄衣,時間一長,手底下便遲緩起來,一遲緩招式便見老,玄衣卻越鬥越勇,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zhuǎn)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者殊不相干,羣雄無不駭然欽服。
凌峰勉強抵抗,到最後疲於應(yīng)付,玄衣卻又劍走輕靈,招斷意連,一路劍法使得綿綿不絕,當真是儒雅瀟灑,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態(tài),也恍若那個晨光中練劍的挺拔身影。
“凌某認輸。”凌峰在長劍快要被玄衣挑落的時候道。
玄衣收勢,給凌峰留了一點顏面。
月觴城啪啪鼓掌,“天元真人,如此這武林盟主便是我銀月宮的了?!?
天元真人道:“卻不是,這武林盟主只在個人,並不屬於哪門哪派,當這盟主也只爲江湖紛爭斷理公證,是以老道只承認這位後生是武林盟主,卻不承認武林盟主屬於整個銀月宮?!?
月觴城笑道:“在我看來都差不多。”
一時羣雄道賀之聲響徹雲(yún)霄,楚崇陽和莊元城卻都似在沉思,玄衣冷然掃了一圈,略略抱拳便躍下擂臺。
忽見一銀月宮少年附在月觴城耳邊輕語,月觴城似皺了皺眉頭,隨即起身道,“宮主,大會已完,該回去了?!?
他已幫我澄清藏寶圖嫌疑,又大勢渲染我的下落,那麼我不必再擔心自身安危和行蹤,只需要老老實實地呆在一個顯眼的地方等阿木找來,只是那個地方最好不再是他的身邊,我該怎樣做呢?
楚崇陽上前道:“瞳兒,你既回來,說什麼也得去看看你尹姨,她天天唸叨著你呢。”
正合我意,轉(zhuǎn)頭看向月觴城,他勾脣笑得燦爛,“宮主,既然楚大俠盛情相邀,你且小住時日,屬下過一段時間再來接你,玄衣,你跟在宮主身邊伺候?!?
“是。”
原以爲月觴城不會同意,沒想到他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還讓新任的武林盟主做我的保鏢,實在是詭異又諷刺。
人羣中忽然有人問道:“藏寶圖到底在不在飛鴻山莊?”
未等楚崇陽開口,開元真人正色道,“老道對這些傳言也略有耳聞,此次既然被請出來作公判,這會兒也說上兩句。藏寶圖一事定是謠言,想二十多年前龍吟山莊因藏寶圖一事毀於一旦,可到後來有誰見過藏寶圖的影子?不過是有人在圖謀別的,你們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啊。”
耳邊嗡嗡作響,龍吟山莊因爲藏寶圖被毀!
楚崇陽肅然,“真人說得極是?!鞭D(zhuǎn)而面對羣雄,“楚某再次聲明:飛鴻山莊沒有藏寶圖,從來沒有,請各路英雄不要捕風捉影,被奸人算計利用?!?
“天元真人都這樣說,難道真是有人在挑撥生事?”
“真沒有藏寶圖嗎?”
……
衆(zhòng)人形形色色,表情各異,到是月觴城一直冷冷地盯著楚崇陽。
藏寶圖一事就此收場,武林大會也在偏西的日頭下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