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晟答道:“如許總兵所言,西直門與德勝門直面也先的壓力,但也先勢大,定會分兵同時進攻九門,以求攻克京師。如此一來便如周副官所講,城外分兵駐守,的確削弱我軍實力,爲避免此事,當設套將也先的火力引至德勝門。”
德勝門原爲健德門,是當年太祖奪回燕京所走的城門,源於太祖旗開得勝,便改爲德勝門,此門直面西北塞道,堪稱門戶,天子親征巡邊,均從此門出入。
魏淮嚷嚷道:“胡說八道!德勝門地勢開闊,並無天險可守,雖設箭樓,卻並非九門之中防禦最強的城門,爲何將決戰之地設於此?!”
不等燕晟直面魏淮的怒火,新帝接話道:“因爲朕在此處。”
衆人吸了一口涼氣,燕晟也大驚道:“陛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您不可以身犯險!”
新帝不理燕晟,徑直說道:“危巢之內,安有完卵?德勝門地勢開闊,無險可守,但卻更利於箭雨與火器掃射。況且門外的民房交互錯雜,猶如蛛網,放出朕在此處的消息,也先必帶主力至此,陷入火器包圍之中,定給予也先以重創!”
新帝掃視著衆人將信將疑的目光,輕笑道:“諸位莫忘,朕善射。”
所有人都想起土木敗仗傳入京師後的第一次早朝,還是祁王的陛下,以長弓震懾羣臣,羣臣不敢冒進。而燕晟更是想起祁王尚且年幼時,便能射殺黑狼、阻攔錦衣衛的雄姿,雖心中不願,但也無法反駁。
按照燕晟原本的計劃,大軍列陣西直門外,與也先主力交手第一戰。
燕晟對自己操練許久的團營法有一定信心,此戰不一定要全勝。只要有一點好消息,便能扭轉軍心,鼓舞士氣,也讓也先不敢小覷。
也先受到抵抗,一定會懷疑,肯定會派探子四下探查。
此時,燕晟再拋出假情報,讓也先誤以爲剛剛對戰的便是京師主力,讓也先掉以輕心。
隨後燕晟派出小股部隊騷擾,激怒也先後再假意敗北,引也先帶著主力至德勝門,陷入火力包圍圈。
燕晟承認,他的計劃中有一個變數:用小股部隊激怒也先,不一定會引來也先主力。
如果不是也先主力來襲,這火力埋伏的作用便削弱許多,況且埋伏重在出其不意,用過一次,便很難讓也先上第二回當了。
但是陛下以自身爲誘餌,肯定能釣來也先!
畢竟也先已經嚐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滋味,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擒賊先擒王”的機會……
這樣萬全之策,燕晟怎麼會想不到?他只是不敢用!可今日陛下竟然主動提出,讓燕晟一時間心底百味雜陳。激動欣慰與爲難痛楚雜糅,公心與私情爭鬥,糾結之中,燕晟仰頭看向新帝。
臨近正午的日光晃花了燕晟的眼,一時間讓他辨不清新帝的容貌,只覺得那高高在上的身形籠罩在光裡,彷彿降世的金剛,頓時陛下的聲音猶如梵音嫋嫋迴盪在他耳邊,讓他一時間癡了。
新帝繼續說道:“不過朕此舉,必定激怒也先,也先從德勝門撤退,極有可能破釜沉舟地轉向安定門。”
安定門與德勝門位於中軸線東西兩側,安定門是糞車通行之道,蓋因此處與地壇相鄰,可以晾曬發酵糞便,買給農民做農田肥料,所以安定門鮮有人跡,防守更是薄弱。
新帝鄭重地拱手拜道:“安定門的駐守,更是重中之重,朕與京師百萬百姓的身家性命,便託付諸位。”
這一拜,天地爲之一震。
衆將均覺得新帝沉甸甸的信任,猶如千鈞之責壓在自己肩上,曾經惶惶不可終日的慌亂在這一刻沉澱下來,濃墨一般凝聚在心底,融爲一股士爲知己者死的悲壯,情緒在沉默中醞釀。
燕晟率先叩拜道:“臣願誓死保衛京師,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燕晟領頭,衆將醞釀已久的情緒終於如火山噴發一般涌出。
衆將叩拜道:“臣等願誓死保衛京師,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校場操練的將士們根本不知道陛下與幾位長官商議什麼,但有長官叩首宣誓,也紛紛跪拜高呼道:“誓死保衛京師!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校場內一時間喊聲震天,此起彼伏,震得人血脈擴張,熱血沖刷得耳膜轟隆作響。土木敗仗之後的沉鬱、被瓦剌俘虜帝王的羞恥、國土被也先踐踏的仇恨,種種情緒混在一起,終於在今日的嘶喊中尋到宣泄的出口。
大梁彷彿一隻受傷的困獸,在條條框框的籠子中焦急得打轉,終於在此刻得到破籠而出的機會。
新帝高呼道:“賞!”
陪在新帝身旁多時卻一言不發的陳德恩,終於站出身來,向三軍君王賞賜,並組織小太監有序地爲將士分發軍餉和口糧。周宣等人也有份,領賞謝恩後便退下,只有燕晟留在新帝身旁。
分發賞賜,軍中忙而不亂,井然有序,新帝讚許道:“先生治軍有方,也該有賞。”說著新帝從馬上翻身而下,拍著自己身下的這匹“踏雪尋梅”寶馬,說道:“先生以爲朕的寶馬如何?”
燕晟推辭道:“陛下御馬,臣不敢受。”
新帝調笑道:“先生是不敢受,還是不敢騎呢?”
說著,新帝牽著馬,將繮繩交到燕晟手中。踏雪尋梅溫順得很,被交付給新主人也不作不鬧,只是探過頭去要舔燕晟的臉頰,以表親密。
燕晟卻全身僵硬,礙於面子,不能退縮。
新帝撫摸踏雪尋梅的鬃毛,令它後退幾步,悠悠地說道:“與人心相比,馬單純無害,忠誠可靠,先生何須怕馬?”
燕晟垂頭不語,他幼年曾被貴人的馬踢中腹部,險些喪了一條命去,那痛太過於刻骨銘心。可一個小娃娃對世道不公的無能爲力,只能轉化爲對馬匹根植於心底的畏懼。
新帝並未逼問,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先生爲三軍統帥,如何能不騎馬?”
燕晟咬了咬牙,拱手道:“陛下所言極是,臣受教。”
看燕晟那副勉強的樣子,新帝竟把繮繩奪過來,看晟錯愕的表情,對馬背努努嘴,笑道:“朕帶先生走一圈,先生上馬吧!”
燕晟紋絲不動,穩穩的站在地上。
新帝不耐煩地嘖一聲道:“先生放心,朕牽的馬穩得很,濟兒學騎馬,都是朕教的。”
皇帝牽馬,只能是小太子殷君濟獨享的特權,他燕晟怎麼敢!
新帝有幾分惱怒地對左右命令道:“扶燕尚書上馬。”
燕晟推拒不成,被兩個力氣不小的太監擡起來,跨坐在馬上。馬背雖有貴重的馬鞍,可依舊能感受到馬背的棱角,甚至隨著馬的呼吸,背上的脊骨都在一起一伏的律動。
燕晟屏住呼吸,不知所措地抓緊了馬鬃,可卻揪痛馬毛,再溫順的馬匹受了痛也會不滿地聳了聳脊背,這反倒讓燕晟更爲緊張地夾緊了馬腹。而加緊馬腹已經被訓練成加速的暗號,馬放開蹄子,跑了起來。
馬小跑起來的顛簸,嚇得燕晟俯身抱住馬脖子,整個人依附在馬背上,還不住抖,生怕被甩下來,直到扛不住,才低聲喚道:“陛下!”
殷承鈺看夠了燕晟的窘態,吹了一聲口哨,踏雪尋梅乖乖地停下來,溜溜達達地回到帝王身側,由帝王牽著繮繩向前。
帝王爲燕晟牽馬,這份“恩寵”,燕晟怎麼敢受!
燕晟哪怕全身虛脫,也掙扎著坐起身來,無力地認慫道:“臣無能,陛下還是放過臣吧。”
可殷承鈺根本不聽,一邊牽起繮繩,讓馬馱著燕晟緩緩前行,一邊威脅道:“先生可要想明白,繮繩在朕手中,先生是想指揮御駕?”
沒錯,繮繩在殷承鈺手中。
此次新帝退讓到極點,聽從燕晟“以戰爲守”的策略,甚至願意以身爲餌,釣也先上鉤,然而此舉就像新帝爲燕晟牽馬,看似是屈尊降貴,但只要繮繩在新帝手裡,燕晟的命運就還在新帝掌控之中。
燕晟是安安穩穩地坐在馬背上享受榮光,還是跌落馬背、榮光不再,都在新帝的一念之間。
燕晟灰頭土臉地閉上嘴。
他就知道,他的小皇帝,從來不會向任何人妥協。
可是殷承鈺說著狠話,馬卻牽得特別穩。
況且新帝身邊人嘴巴嚴實的很,瞧著陛下胡鬧也不會多言多語,只是將前路清空,任由新帝牽著燕晟走在無人的街道上,不會讓他人瞧見,折損帝王的顏面,更無人彈劾燕晟的僭越。
清脆的馬蹄聲在巷道之中迴響,簡單而重複的聲音讓燕晟的心慢慢平靜下來,逐漸熟悉馬背的顛簸,他也能直起身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背上。
深秋時節,正午的太陽剛剛好,雖不足以抵消秋風帶來的寒意,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片歲月靜好。
燕晟心底忽然生出一點奢望,他希望他與新帝能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很長很長,永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