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驟然驚醒。
一片黑暗之中隱約得漂浮著些許不明的光點,刺得景帝想流淚。
景帝煩躁得命令道:“將燭火熄了!”
趙貞兒守在一旁,聽到景帝的呼喊,小跑著過來,拉上厚重的簾子擋住有些刺目的陽光,絮絮叨叨地說道:“陛下能看見光了?看來安半夏的藥膏還頗有成效!”
景帝翻個身閉上眼,嘟囔道:“誰知道能挺多久。”
趙貞兒爬上牀,習慣性地爲景帝按壓頭部的穴位,輕柔地安撫道:“陛下堅持用,肯定會好起來的,奴日後定要天天看著陛下。”
景帝側身躺在趙貞兒的膝上,享受著趙貞兒的服侍,忽然說道:“朕又夢到他了,夢到他逼宮求見朕不成,被仁壽宮那位打了一個巴掌。”
這裡不可言說的“他”,自然便是燕晟。
說罷,景帝竟噗嗤笑了一聲,補充道:“打得真舒坦。”
趙貞兒也附和道:“他罪有應得。”
景帝輕笑一聲道:“仁壽宮那位這幾日如何?”
先帝過世,太后悲傷過度,整日悶在仁壽宮不見人。景帝再次登基之後,象徵得去看望過幾次,做足了面子,便甚少再提及太后,每每提起,只稱“仁壽宮那位”,而不以“母后”相稱。
趙貞兒答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她差人來了一趟,按例送來一碗長壽麪。”
景帝默不作語。
自從她將七月二十三日設爲萬壽節,她就沒在自己真正的生辰上費心。況且冬至本就是大節,陛下要彰顯天家恩德,爲朝中重臣分發冬衣與炭火,根本顧不上自己。
仁壽宮那位的此舉,讓景帝感情複雜得很。
太后對她是有教養之恩的,別管出於何等政治目的,她能夠逆天改命,絕大部分是太后的功勞。
可逼她退位的時候,太后也絲毫不留情面,幾乎要了她的性命。
太后將退位書和罪己詔擺在她面前,冷冷地說道:“認命吧,小鈺兒。”
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刺傷了她的眼。
她努力睜大眼睛去看,那熟悉的文風和冷淡的詞句讓她心口發涼,她翻折著去瞧最後的玉璽印,最後失態得將兩篇奏文丟下,不敢置信道:“他怎麼會有玉璽?”
她的目光遊離到跪縮在一旁的趙貞兒,呵呵地笑了兩聲,仰頭看著太后道:“母后當真算無遺漏。”
她從未想過跟她多年的乘御官竟然會在最後反水,她沒想過她最信任的大宮女會泄露玉璽所在,至於燕晟……
殷承鈺閉上眼睛。
一次背叛,終生不用,她最終還是棋差一招。
太后不留情面道:“承鈞歸國前,哀家暫代朝政,你就好好歇歇,等著祭天大禮的時候退位吧。”
殷承鈺一動不動,彷彿一尊雕塑,對太后的話充耳不聞。
太后也不惱,繼續說道:“哀家知道你肯定有後招,但小鈺兒,你若敢危及承鈞的性命,哀家不會讓你輕輕鬆鬆地去死,哀家會恢復你公主的身份,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殷承鈺猛地一驚,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后。
太后輕笑道:“你惡狠狠地看著哀家做什麼?這主意可不是哀家想出來的,至於是誰,你慢慢猜。”
殷承鈺被太后的話擾亂了心曲。
“孔氏恨毒了我,若出此下策,也不是不可能。”殷承鈺試探地說道。
太后不予迴應,只是朗聲笑道:“小鈺兒就別想朝堂上的事兒了,大梁江山這個擔子,哀家能擔起一次,就能擔起第二次。”
殷承鈺咬著脣,依舊一副不服輸的樣子。
太后起身,摸了摸殷承鈺蒼白的臉,嘖嘖嘆道:“病美人沒有龍袍護體,可不能亂跑,誰知道外面有沒有喪心病狂的野男人,將好好的嬌花糟蹋了去。”
殷承鈺雙手緊攥,反駁道:“傻孩子就算有龍袍護體,也不能忘京師外亂跑,誰知道居庸關外有沒有偷孩子的狼守著,叼著孩子跑了就不回來了!”
太后的手順著殷承鈺的臉頰,掐住她的脖頸,順勢將她推倒,壓制在牀頭上。隨著太后的手勁收緊,殷承鈺有些氣喘吁吁。
殷承鈺不屈不撓地盯著太后。
哪怕她的身體虛弱得,再來一陣寒風就能要了她的命,可她的脖頸動脈依舊狂跳不休,醞釀著強大的生命力,與太后手掌的壓力對抗著,掙扎著,帶著一種永不屈服的的野性。
太后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殷承鈺的模樣。
那時候殷承鈺才七歲,像個野丫頭一樣與趙貞兒翻牆偷她小廚房裡的竈糖,哪怕被抓到罰跪背《女戒》,小肩膀還一聳一聳得露出一股不服輸的氣,眼珠子鬼靈精怪般地亂轉,像一頭未受馴化的小獸,帶著令人驚羨的生命力。
這股生命力瞬間戳中了太后心底的柔軟。
她的小兒子剛剛過世,世界一片死寂,可殷承鈺就那樣闖進來,像一縷雖細弱但執著的光,是灰暗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所以太后收留了她,把她從混沌之中撈出來,用禮義廉恥馴化她,將她塞入這個尊卑分明的世界。
太后嘆息了一聲,感慨一句“孺子不可教也”,轉頭喚進兩個僧人,吩咐道:“剃度她。”
殷承鈺愣了片刻,直到這兩位僧人向她躬身行禮道聲“得罪了”,她纔回過神來,奮力掙扎道:“朕不出家!”
可她那點掙扎在兩位武僧面前就像小雞仔一樣無力,很快她被迫跪倒在地,一頭青絲如雪一般落下。
“剪斷三千煩惱絲,無牽無掛自逍遙。”太后把玩著佛珠串幽幽說道,“釋空大師說你佛緣深重,自此你便好好修行吧。”
三千煩惱絲,聽著很多,但在武僧的手中也不過是幾分鐘就剃個乾淨,並用香線在頭頂上燙下第一個戒疤,稱“清心”。
太后看著殷承鈺的掙扎越來越弱,眼中的恨意與絕望參半,心中那股火氣與殺意慢慢平息了。
燕晟說的不錯。
殺了殷承鈺的性命簡單,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很難;若是殷承鈺“自願”厭倦紅塵、遁入空門,再加上釋空大師對她“佛緣深重”的佐證,完美解釋“陛下失蹤”的傳言,一傳十十傳百,傳至天下,殷承鈺就算心有不甘,也難有動作。
況且釋空大師連頑石都能度化,何況野性不改的殷承鈺呢?
可誰又能想到,景帝如阿修羅一般再次歸來呢?
如今,景帝那一頭青絲早就養回來了,可頭頂被香火燒灼的受戒處依舊隱隱作痛,就如同景帝對太后難以釋懷的心結。
景帝煩躁得呵斥道:“那碗麪丟出去吧,朕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