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楊鎮的忠告,到底一語成讖。
燕晟嘆道:“臣領命,煩請萬郡守帶路吧?!?
萬懋退一步道:“下官尚有公務,不能陪大人前往,但陛下已有安排,汪御史往荊州赴任,當下在杭城等您同行。”
如今的汪御史便是出自江西南昌的汪邈。
汪邈以白身侍奉兩代帝王,被世人戲稱爲“白衣相卿”,而後在京師保衛戰後外放治水,逃過兩代帝王政變之風波。所幸汪邈治水有功,被再次登基的先帝提拔入工部爲侍郎。
而後景帝再次登基,荊襄流民氾濫成災,不得不治,在荊襄一帶令設鄖陽府與湖廣行都司,派汪邈爲御史撫治鄖陽、襄陽、荊州、南陽等六府。
汪邈奉陛下之命,沿著京杭大運河入杭城,在杭城中轉,過江西而入湖廣。
陛下猜測燕晟肯定要回鄉探望,便讓汪邈帶燕晟一程。
燕晟自以爲逃出京師的牢籠,然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景帝的掌控之下。在旁人看來他聖眷優渥,可是對燕晟來說,卻是難以承受的重負。
恰如當年他與楊鎮的談判,新帝尾隨而至,處處擋在他面前,彷彿把他當做一隻籠中精心飼養的金絲雀一般,讓他辨不清新帝到底是愛重他,還是疑心他。新帝在他周圍織起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讓他無處可逃。
或許京師保衛戰中,新帝過於放權,讓燕晟位同副帝,然而保衛戰之後,新帝矯枉過正,將大權收攏在手,事無鉅細,即便請燕晟入閣,也只準燕晟諷諫,卻不準燕晟插手六部。
燕晟身處文淵閣,卻覺得自己束之高閣,可天下的事情如此之多。
自從京師保衛戰之後,大梁的災情就從未斷過。
冬日接連數月無雪,卻在臨近年關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當晚便凍死無數百姓。
不光這個春節不順,隨後的春雪卻一茬接著一茬,根本不給莊稼漢播種的時機。
天氣終於回暖,沒等地裡的苗長壯,竟然就進入雨季,不光淹了幼苗,又導致黃河又一次變道。雖有汪邈竭力治水,可依舊是損失慘重。
這等接連厄運,百年不遇,更爲令人恐慌的便是彗星襲月的星象大變,坊間多有傳言,災星降世,國將不國,新帝曾派人追查流言,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最後只能去護國寺走一趟,不了了之。
燕晟篤信釋空大師,多次向釋空大師請教,大師只說四個字:“女子主國”。
女子當國,不祥。
這是太祖防止前朝呂后、武后這類女子亂政,說下的一句讖言。
燕晟對此事將信將疑,若是釋空大師當真介意殷承鈺的女兒身份,就不會將大梁國運綁定在一個女子身上。
燕晟再次追問,釋空大師只是笑而不語。
燕晟對新帝的質疑彷彿栽下的一顆種子,隨著每一次災情肆虐的消息而瘋長,甚至每一次意見不被採納的惱火都助長燕晟對新帝的不滿和不信任,直到他收到楊鎮座師的一封密信。
原來新帝嘴上答應讓楊鎮出使瓦剌,撈回太上皇,可背地裡卻囑咐戶部和禮部,不給錢也不給人。如果楊鎮來催,就踢皮球,推說戶部沒錢、禮部沒人云雲。
這點小計謀本來難不倒楊鎮。
沒錢,楊鎮老先生自己出資;沒人,楊鎮老先生桃李滿天下,還怕沒有學生爲之赴湯蹈火?!
然而新帝卻斷了楊鎮的前路,那便是不許邊境放人。
楊鎮與邊將鬥智鬥勇,幾次想偷逃出境,都被抓了回來,如今還在大同的牢房關押著,好不容易尋到一個熟人,討來一點人情,向燕晟寫一封信求救。
即便如此,楊鎮什麼都不求,只要一封保釋信,將他從牢中放出來。
此時,新帝對權利的牢牢把控,讓燕晟對新帝徹底失了信心。
新帝是爲國爲民嗎?不,她只是貪戀權利而已。
燕晟替新帝做了決定。
她只是一個剛過雙十年華的女子,命運讓她揹負如此多不屬於她該承受的厄運,如今也到了她卸下重擔,歸還政權,迴歸本心的時候了。
如果新帝自己捨不得,燕晟決定要爲了天下,讓新帝回到她最初的位置。
原本燕晟周邊都是新帝的眼睛,他幾乎不可能在新帝眼皮子底下做出什麼新帝不準許的事情。
然而碰巧的是,新帝又得了風寒,病倒了。
說實話,殷承鈺的身體一直都不是很健朗,風寒臥牀都是家常便飯。
燕晟與新帝正處於單方面賭氣階段,也就沒把新帝的病放在心上,反而藉著新帝病倒期間的權利裂縫,按照楊鎮請求,將一封保釋書遞到邊將手中。
可燕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封不痛不癢的保釋書,在他的師相楊鎮手裡能翻出多大的浪花,甚至驚動病中的新帝帶病來他的府上走一趟。
距離上一次新帝幸燕府,已經過了整整三個月,相比兩人情濃意蜜時,新帝三天兩頭就往燕府上跑,新帝這麼久未來,都算得上燕晟色衰而愛馳。
然而這一次,新帝不是與燕晟談感情來的,她是來興師問罪的。
燕晟俯跪在帝王車架前許久都沒等來那聲“平身”,直到青磚的涼氣滲入骨頭,痛的燕晟不得不低頭開口問道:“敢問陛下尋臣何事?”
新帝沒有露面,只是將一本奏疏丟到燕晟臉上。
這是大同新任鎮守太監鄭卓的急報:楊鎮出關了,是燕晟一封書信條分縷析地向大同守將分析關押楊老先生的壞處與太上皇歸國的好處,恩威並施地勸說邊將放走楊老先生,甚至還資助老先生一些盤纏……
新帝沙啞而平靜的聲音說道:“閣臣與邊將勾結,這是謀反的大罪。”
謀反的罪名太大,燕晟也揹負不起,然而更讓燕晟心底發毛的是新帝的平靜。
新帝在燕晟面前曾暴跳如雷、打諢插科、嬌憨示弱甚至胡攪蠻纏,活靈活現得像個小娘子,可如今燕晟好似大夢初醒,他面對的是大梁說一不二的帝王,而帝王不會饒恕“叛主”的罪名。
燕晟無話可說。
僅僅隔著一道車簾,一人端坐車上,一人叩首在塵埃裡,兩人階級的鴻溝具現,曾經那些粉飾太平都抵不過一次君臣對峙。
沉默被新帝接連不斷的咳嗽聲打破。
新帝這一次,病得很重。
早在做祁王的時候,殷承鈺被陛下猜疑灌酒,就傷了根本;之後爲了贏取陛下的信任,一直在權利的刀尖上跳舞,憂思過度,從未靜下心來養身體;終於熬到攝政之權,卻又是一個空架子,殫精竭慮不說,還碰上一個千載難遇的土木敗仗;揹著這樣的爛簍子,這一路京師保衛戰打下來,殷承鈺比燕晟更爲消瘦。
想到這裡,燕晟硬起來的心忽然就軟了。
可貪戀權利有錯嗎?燕晟敢說自己不貪戀嗎?!
殷承鈺也在想,她是如何與燕晟走到今天這地步的?!
戰後她瘋狂斂權,在前朝與老臣鬥,立志改革、清除“蛀蟲”;在後宮與太后鬥,廢除皇后、扶立趙貞兒,甚至還要與天災鬥,這一切都讓新帝心力憔悴,忽視燕晟內心的想法。
但她心中太不安了。
她不知道自己放下權利還能否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殷承鈺把對燕晟的所有指控都吞下,連同自己暴露脆弱的咳嗽,只留下一句與燕晟恩斷義絕的話。
“朕不殺賢士,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