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晟鬆開新帝的手腕,新帝起身,袖中匕首驟然落地,咣噹一聲,擊碎了君臣之間不堪一擊的聯盟。
君臣之間的猜忌是天下第一的難關,新帝與燕晟也走到這一步。
但如今的局面,燕晟早有預料。面對新帝的氣急敗壞,燕晟非但沒有誠惶誠恐,甚至有點石頭落地的輕鬆之感。
燕晟違背祖制練兵,讓兵將相知,戰練一致,並且軍隊調度完全聽從他一人。
此法雖有效地應對當前戰局,但是他打破了帝王的分權制衡,破壞了帝王掌控兵權帶來的安全感。
君王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更別提是燕晟這樣的掌兵之人!
但燕晟並不畏懼帝王的猜疑,他也從不求長長久久的富貴和權利。他只求新帝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挽回大梁百年基業,讓他守住大梁六萬萬百姓的安居樂業,讓他實現一生的抱負和理想。
這一切如願之後,哪怕是死,燕晟都心甘情願。
燕晟退三步再次跪倒,叩首道:“臣冒失,但陛下可還記得與臣之約?”
殷承鈺從狂怒之中尋回一點理智。
她曾與燕晟約法三章,她做燕晟的楚悼王,成全燕晟的政治抱負,而燕晟做她的吳起,與她同生共死,畢生效忠她一人。
燕晟拾起那把匕首,毫無遲疑地抽出刀刃,對著自己的左手便是一刀。瞬間鮮血順著前臂蜿蜒流淌,匯聚在肘部,墜落在地,激起點點梅花。
燕晟起誓道:“臣絕不會背叛陛下,如違此誓,便讓臣不得善終。”
殷承鈺面無表情地看著燕晟,想起自己也曾在皇兄面前,自殘起誓。
她起誓她無心帝位,可如今她不也坐在這把椅子上?
可見誓言這東西,根本阻擋不了人心善變。
殷承鈺彎腰將燕晟手中的匕首奪下來,在指尖隨意地轉幾圈,從袖口掏出一個手巾丟給燕晟,讓他包紮傷口,幽幽地說道:“先生玩笑了,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朝不保夕,有幾人能得善終?”
燕晟被殷承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只得在新帝的示意下默默退下。
自從那夜不歡而散,燕晟一連數日都未見到新帝。
偶爾一日,燕晟練兵之時,瞧見新帝騎馬巡視將士,陪在身邊正是周宣,魏淮與許國。
自從趙岐挑釁燕尚書被新帝親手誅殺,周宣、魏淮等勳貴子弟被新帝冷落許久。如今得以重新伴駕君旁,周宣難免要多多表現,從軍中改制的成效,講到團營對練的勝負,總之是對燕晟極盡溢美之詞,以挽回趙岐犯下的蠢事。
新帝邊感嘆邊詢問道:“看來燕尚書治軍有方,練兵有效,以如今的兵力,可否與也先城外決戰?”
新帝的問話,周宣未答話,魏淮嘟囔著道:“城外決戰?!放棄京師無堅不摧的城牆,偏偏到城外決戰,這是哪個蠢人想出的主意?”
魏淮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騎馬在前面的新帝聽到耳朵裡。
新帝微微皺眉,停下馬轉身反問魏淮道:“那你說城內如何守?”
魏淮被新帝猛地追問,一時間語塞,含含糊糊地說道:“洪都如何守,京師便如何守,讓諸將分兵死守京師九門,絕對不給瓦剌攻取的機會便可。”
開國之初,太祖麾下首位英國公曾在洪都以兩萬人馬抵擋敵軍六十萬之衆,死守兩個月等來救援,堪稱以少勝多的奇蹟。
祖宗的輝煌戰績,魏淮肯定記得熟。可京師不同於洪都,今時也不同往日,先不說京師哪裡來救援,就說魏淮哪有先祖那般軍事才能?
新帝不滿地轉向許國問道:“許總兵如何看?”
許國深思熟慮道:“也先從紫荊關逼入京師,進攻的壓力肯定落在西直門和德勝門上,臣以爲不如堅壁清野,重兵把守西直門和德勝門,也先討不到便宜,自然便會撤兵。”
新帝依舊不滿意,反駁道:“許總兵這是把京師當大同了?京郊一帶富商多如牛毛,也先貪婪無恥,掠奪成性,怎麼可能輕易撤兵?況且,也先奸詐狡猾,肯定會以太上皇的安危威逼朕,朕與太上皇手足情深,屆時爾等置朕於何地?!”
新帝的話音剛落,許國率先跪拜請罪,隨後新帝身邊人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新帝擰著眉頭,萬分失望。
滿朝尋不到一個萬全之策,卻都想在城牆內躲懶,個個都想當縮頭烏龜!
看來想與也先一戰,只能遵從燕晟“以戰爲守”的策略。
新帝咬了咬牙,繼續問周宣道:“以如今的兵力,城外決戰,有多少勝算?”
周宣不敢答,這時燕晟趕來答道:“依臣看,當有八分勝算!”
新帝不冷不淡地說道:“先生胸有成竹,朕已知曉,但所謂兼聽則明,朕要聽聽旁人都如何想。”
這句“兼聽則明”,藏了一句“偏信則闇”,否定了往日偏心燕晟的種種。
新帝翻臉不認人,燕晟也只能默不做聲地退回去。
新帝與燕尚書的不和,很快就被周宣靈敏的鼻子捕捉到,周宣回奏道:“臣以爲城外決戰可行,但也不可行。”
新帝反問道:“這話如何說?”
周宣答道:“不可行有三,其一是城內兵馬有限,出城決戰難免要京師空虛,讓瓦剌鑽了空子;其二是城門外分兵駐守,城門與城門之間距離較遠,難以相互支援救急,容易被也先逐點擊破;其三是士卒在城外作戰,城內向城外的後勤補給容易中斷,並且士卒進出城門,極容易被瓦剌探子鑽了漏洞,潛伏入城,進而內外夾擊,危及京師。”
新帝問向燕晟道:“這三條弊病,先生如何破解?”
得知新帝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策略,燕晟頓時打了雞血一般抖擻起來,鍼砭時弊地逐條迎戰道:“周副官思慮縝密,在下佩服,但這三點疑慮,不才已有對策。”
周宣驚掉了下巴,這哪裡是新帝與燕晟不和!分明是兩人做戲,騙出他真實所想,再逐一擊破,讓朝上反對派無話可說。
可事已至此,周宣只得拱手道:“請尚書大人賜教。”
燕晟講道:“首先,城外決戰並非傾巢而出,臣以爲出城列陣主要是在氣勢上震懾也先。也先大軍跋涉多日,已有疲態,絕不能給其安營紮寨的休養時機,必要主動出擊,讓也先辨不清京師主力的虛實。”
新帝讚道:“善。”
燕晟繼續說道:“其次,城外分兵部署,的確容易分散,但臣以爲,背水一戰,尤有勝算,置於死地而後生,臣請陛下責令出兵後緊閉城門,各位守門大將只得奮戰,不得中途叫門退縮!”
魏淮大怒道:“燕少懷,你這是借刀殺人,排除異己!”
燕晟反駁道:“敢請各位將軍捫心自問,土木一戰,諸位可有盡全力?”
提到土木敗仗,衆人都沒了聲息,可魏淮依舊不服道:“即便我等盡力,又如何以少勝多?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我等戰死?”
沒等燕晟回話,新帝開口道:“那便戰死無論。”
魏淮不敢置信的望向新帝,只聽新帝又說到:“魏副總兵當知,楚漢河界,過河小卒不走回頭路。戰時,朕會親自城門督戰,朕置生死度外,爾等如何不能?”
魏淮無言以對。
燕晟最後迴應道:“後勤保障的確是大軍重中之重,臣以爲,依城爲營,動員民衆,只要諸將守住城門,糧道絕不會斷絕。至於瓦剌探子,”燕晟停頓片刻,望向陛下道:“臣請向陛下借錦衣衛一用。”
偵探的事情就要交給專業的人士去做。
新帝輕笑道:“這是自然。”
燕晟隔著人羣,與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新帝目光相接,哪怕只一瞬,也讓燕晟心生安慰。
即便君臣猜忌並未解除,但家國存亡之際,新帝不會讓疑心矇蔽理智,這便是新帝勝過太上皇,贏得燕晟效忠的主要原因。
聽過燕晟如沐春風一般輕鬆化解周宣的刁難,衆人一時間啞口無言,想不到如何辯駁,只有許國沉思片刻,出言問答:“尚書大人自認有八成勝算,除卻我等守門,定有奇襲,大人神機妙算可否讓我等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