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三月了, 山下定然是桃花滿芳菲了,我數(shù)著掌心的紋路,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三個月, 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師姐, 喝藥?!泵鬓⑺幏旁谧郎暇屯顺隽朔块T。
明蓼是師父在我之後收的徒弟, 年紀(jì)輕輕, 不過卻喜歡裝老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師父學(xué)的。我嘆了一口氣,將藥一把喝了下去,其實喝不喝也無所謂, 不過是圖個心安罷了。
自從回到山上,我就告訴師父不再喝藥了, 畢竟是藥三分毒, 肚腹裡的孩子本來就脆弱, 我再也不能擔(dān)當(dāng)任何的風(fēng)險。幸好師父說開的都是溫和的方子,有利於孩子, 我才繼續(xù)喝了下去。
我摸了摸自己的脈,雖然有些虛,但好歹還在跳躍著。我不知道我能撐到多久,但我必須要撐到孩子出生的那天。
我的身子,本就不適合要孩子, 更何況心疾, 重創(chuàng), 中毒……一樁樁, 一項項, 都已經(jīng)讓我的心千瘡百孔,自己能活著已經(jīng)是個奇蹟, 更何況是孩子。
每一個學(xué)醫(yī)之人都會保留一個保命的方法,雖然兇險,可至少能活著。師父保住了我的孩子,不過是用了兇險的法子,世間萬物皆有定數(shù),保住一條性命必定要以另一條性命去還,我不過是以命易命罷了。
雖然師父不說,但我知道我定然活不了多長時間了,那麼我何不用這爲(wèi)時不多的日子去換另一條命呢?而且這個生命更是我和他生命的延續(xù),即便我離開了,還有一個人能幫我陪著他,我何樂而不爲(wèi)。
我覺得很幸福。
可是我註定要違揹我和他之間的誓言了。三年之約,我恐怕?lián)尾坏剑译m學(xué)藝不精,但也能看出師父每日下的藥都是斟酌再斟酌,眉頭深鎖再深鎖。
我的命數(shù)改不了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心願是等孩子降生。
五月,我在房裡繡著孩子的小衣服,突然感覺肚腹脹痛的厲害。我雖沒有生產(chǎn)經(jīng)驗,但醫(yī)書曾記載過孕婦生產(chǎn)之痛,我這是要生了。
我深吸了口氣,死命的砸碎杯子,總算讓明蓼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衝了進來。
明蓼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趕緊把我扶到了牀上,又匆匆的去喊師父,我這纔算安心下來,我的孩子終於要降生了。
我的孩子註定多災(zāi)多難,我足足痛了兩個時辰纔將他生下來,中途我甚至出現(xiàn)短暫的昏迷,真想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可不知爲(wèi)何眼前就浮現(xiàn)出他脣角勾起的淡淡笑容,他說,我會在皇宮等你和孩子回來。
我不能如此,我的身體裡還有一個生命,我若是就此昏睡下去,孩子怎麼辦,他,怎麼辦?我害怕極了,指尖死命的掐著自己的掌心,總算醒了過來。
我的孩子終於生了下來,心一鬆,我才安心了睡了過去。
我的孩子,那麼小,那麼脆弱,巴掌大的臉,眸子都未睜開??墒俏业男难e卻滿滿的都是歡喜,是的,他是我們的孩子。
他是個早產(chǎn)兒,未足八月就渴望著降生在這個世界,生產(chǎn)之時又差點因爲(wèi)我的疏忽而夭折。總算有驚無險,他安然無恙。
我給他取名毓兒,鐘鳴毓秀的毓,他是上天賜予我的靈兒,我不願他聰敏無雙,只要他健健康康,上天庇佑。
我照顧毓兒的時間很少,毓兒體弱,師父爲(wèi)了他的身子,日日藥浴,期盼能改善他的體質(zhì)。而我,自生產(chǎn)之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師父看著我的眼神也愈加蒼涼。
反而是我,還安慰他,說生老病死本爲(wèi)常事,我不過是提前經(jīng)歷這些,師父歷經(jīng)了那麼多,怎麼就看不透呢?
師父只是搖頭,要我好生休息,他會想出法子爲(wèi)我續(xù)命的。
續(xù)命不續(xù)命,我倒是不計較,我只是擔(dān)心以後該怎麼辦。
他還在等著我,我們的孩子還需要我的照顧,我有那麼多的牽絆,若是一不小心去了,他們該怎麼辦?
我開始沒日沒夜的爲(wèi)小毓兒縫製衣服,雖然做的並不好看,但勝在厚實。
一歲的,兩歲的,三歲的……
我爲(wèi)他備了三年的衣服,各式各樣,我初爲(wèi)人母,做衣服長長不小心將兩個袖子給縫在了一起,只好拆了重做。師父常勸我,不要如此傷神,衣服在市集就能買到,何苦要折騰自己。
我沒有折騰自己,平常百姓家的孩子穿的衣裳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的,我沒有那種幸運,註定看不到孩子長大,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但願我的小毓兒知道,他的孃親是那麼愛他,愛到無能爲(wèi)力,愛到即使與天爭奪時間也在所不惜。
做衣服做累了的時候,我會研磨寫字,我把每一日的見聞寫上,比如小毓兒今日不小心尿溼了衣裳,又比如小毓兒咧著嘴吐著泡泡,還有還有……我希望以後他能看到,畢竟他也看不到毓兒的降生,也未參與這段時光,我希望他看到這些能欣慰。
我除了記載毓兒的每一天,我還給他寫信,我想,或許三年之後我可以用信件告訴他,我還活著,這樣至少他心裡還能時時記掛著我。我寫了好幾十封,比如三年後,五年後,八年後,又或者是十年後,總之使他不要來找我,誤以爲(wèi)我和師父濟世救人去了。
可是,最後的最後,我還是不忍心欺騙他,我將所有的信都燒了。
我告訴師父,若是我死了,不要瞞著他,直接告訴他真相便好。我希望他忘了我,好好的活下去,做個勤政愛民的帝王。
雖然有些殘忍,可卻是最簡單的法子,若是給他以希望,欺騙他,我還活著,到後來他自己發(fā)現(xiàn)了事實的真相,那更加殘忍,我做不到這些。
我近來總是咳嗽,心口也一陣痛過一陣,師父雖派了明蓼來照顧我,可他畢竟是男子,諸多不便,夜間我時常痛醒,身子一陣一陣的發(fā)虛,額上冷汗連連,有時候甚至覺得呼吸不上來。
我並未將這些說給師父聽,但日常師父把脈的神色卻愈加的沉默,我知道大限將至,只將它看做平常事。
八月十三日,日頭正好,我已經(jīng)在牀上躺了一個月,今日突然覺得身子異常的舒爽,我扶著牆壁一點點的走到房門外,陽光金燦燦的,曬在臉上很是舒服。
我看見師父和明蓼在逗弄著毓兒,毓兒舉著肉呼呼的小手努力揮著,咧著嘴笑的異??蓯邸?
我走到榕樹下,靠著樹幹,坐在已經(jīng)備好的軟榻上,望著榕樹枝葉下斑駁的光影,有一陣恍惚。
我和他是怎麼認識的,陰錯陽差的待阿姊出嫁,到最後的兩情相悅,真像個複雜的故事,雖然中間有些坎坷,可是我們還是走過來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日我穿著碧色的裙子,那是我最愛的顏色,碧綠的羅裙上透著水色。我歪著腦袋走到御花園的榕樹下,夜色朦朧中透著些許繾綣。
“你是何人?”濃密的樹枝之間突然傳來聲音,我嚇了一跳,擡頭往上看去,才注意到樹上竟然有人。
你高高在上,在樹上俯視著我,有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我怎會那麼傻,誤認爲(wèi)你是宮廷中的侍衛(wèi)。或許是因爲(wèi)宮中無人相交,又或是隻是想找個人說話。
我託著腮,看著你勾人的鳳眼,你肯定不會知道我看到你時,心中驚歎你的俊朗,所以傻乎乎的說話,“顧……女兒家的閨名怎能輕易告訴男子?”
你嗤笑,笑得眼眸中都是鄙夷,“莫非你便是冠絕京華的東陌第一才女——顧卿喬?”
我當(dāng)時真的怒了,真想撒一把藥粉,癢死你,可是那是西濟,做任何事都由不得我,我只能怒衝衝的說:“不是,我纔不是什麼東陌第一才女,我只是我,東陌顧青喬?!?
對啊,我只是我,東陌顧青喬。
肅陽,你知道麼?我只是顧青喬。
我只想做你的青喬。
陽光那麼好,我的眼中那些身影一個個後退,一個個朦朧,一個個消失,而我也要消失了。
閉眼之前,我似乎聽到了你的聲音。
“好,我記住了,你不是東陌第一才女,你是顧青喬,青喬,喬……”
是,我是顧青喬,可是我終於可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