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的雪飄飄灑灑零落天地, 安靜的無聲無息。細細密密的下了幾天之後,天終於放晴了,皇城內外白茫一片, 到處銀裝素裹, 千里冰封, 聖潔無暇。
丞相府內, 卻是涼亭阡陌, 平湖春園,溫暖如春。
冰封的湖面,光滑如鏡, 時不時有小魚兒在冰面下游動,給安寧的冬季增添了雀躍和活力。
然而, 墨景鶴卻無心欣賞眼前的雪景, 雙眸深邃黯然, 眉宇緊鎖,若有所思, 但又抓不住那一閃而過的陰霾。
魏連瑜半倚在虎皮躺椅裡,懷裡抱著暖爐,盯著墨景鶴的背影,暗自嘆口氣,轉眸思索片刻, 忽而道:
“皇上, 你在那兒已經看了半個時辰了, 到底有什麼好景緻值得你這麼專注?”
墨景鶴沉了沉眼皮, 抿了抿嘴脣, 低聲道:
“淳于朗去見了莫小橋?!?
魏連瑜略驚,沉思好一會兒, 斟酌問道:
“所爲何事?”
墨景鶴輕輕搖頭,似有不甘:
“據探子回報,他們只是喝茶聊天吃點心,並未說及特別之事。”
魏連瑜輕笑出聲:“堂堂的一國之主,到大盛朝的前左相家中,只是喝茶聊天吃點心?還真是特別的愛好呢!”
墨景鶴抿著嘴脣陰著臉色轉過頭,直直的看向魏連瑜:
“你怎麼看?”
魏連瑜依舊笑得無謂輕鬆,靠在椅背上,輕輕道:
“你不相信莫小橋還是不相信淳于朗?”
墨景鶴的眼神又暗沉了幾分,錯開目光,沉默不語。
魏連瑜嘴角扯出一抹譏笑,淡淡開口:
“以目前的情勢來看,莫小橋不會做出對你或是對大盛朝不利的舉動。”
言罷,魏連瑜便清楚的看到神采又回到了墨景鶴眼眸裡,按下心中苦澀繼續道:
“但是淳于朗想做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墨景鶴看向魏連瑜,憂心忡忡:
“是啊,這也是朕如此煩惱的原因?!?
魏連瑜挑了挑眉,淡然問道:
“你想如何?”
數九寒天,院子裡的臘梅虯結纏繞,一朵朵淡黃的小花靜靜的在寒風中散發絲絲縷縷的幽香,沁人心脾。
墨景鶴緊緊擰著眉,凝望低沉灰暗的天際良久,才無奈道:
“靜觀其變吧?!?
魏連瑜默不做聲,抱著暖爐窩在躺椅裡,眼眸微闔,心裡卻暗暗分析這件蹊蹺莫名的事情。自己還記得,去年淳于朗入宮賀壽之時,對莫小橋就有了異樣的心思,可若說他對莫小橋有意,那又怎麼會派人暗殺他?可若說對他無意,那這番莫名其妙的見面,又是爲何呢?
魏連瑜想不出個所以然,有些懊惱。
“丞相,在想什麼?”
耳畔忽然響起墨景鶴的聲音,魏連瑜不動聲色的收回思緒,略揚著臉頰,笑顏如花:
“景鶴,今晚陪我,好嗎?”
墨景鶴怔了怔,繼而臉色微窘,低聲道:
“宮中還有雜務等著朕處理,恐怕朕要趕回去,……”
未等墨景鶴說完,魏連瑜拂袖而起,臉色冷然,漆黑的瞳直直的凝視墨景鶴,薄脣微啓,淡淡道:
“既然無情無意,就不要來招惹我!”
說罷,沒有顧及墨景鶴的臉色,施施然離去。留下墨景鶴站在原地,苦澀微笑,眼睜睜的看他離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雨簾,請你給我時間。
淳于朗見過莫小橋後沒多久,便準備啓程離開瑞安,臨別之時,按慣例,要進宮向皇帝辭行。
墨景鶴命在元慶宮接見,丞相魏連瑜作陪。
那天,天色清明,難得一見的冬日也從雲層裡鑽了出來,宮內,薰香繚繞,帶來點點暖意。
堂上,墨景鶴笑容溫和態度自然,堂下,淳于朗謙卑有禮落落大方,兩人都是談笑風生氣氛融洽,一副和諧自然之態。若是不明就裡之人看到這一幕,定會覺得外面盛傳大盛和西玄多麼多麼的關係惡劣是謠言!
淳于朗和墨景鶴寒暄了一會兒,淳于朗忽然道:
“皇上,小王有一事稟告皇上?!?
“哦?何事?說來聽聽?!?
“是?!贝居诶使硇卸Y之後,慢慢道:“小王斗膽,請皇上能派遣文化使者到西玄傳道解惑,以使我國百姓擺脫愚昧蠻荒,開展農耕,富足生活!”
此言一出,墨景鶴和魏連瑜都驚住了,但下一瞬,墨景鶴便壓住內心的驚詫,不著痕跡的與魏連瑜交換一個眼神,靜下心來,理清頭緒,慢慢道:
“淳于王過謙了,朕可知道,西玄倚仗戈壁荒灘,礦物豐富,開展交換貿易,也是十分富足的,何必妄自菲薄呢?”
淳于朗斂了笑意,態度誠懇,拱手道:
“皇上所言甚是,但一個國家若沒有信念支柱,是無法長存的。小王懇請皇上,將□□文化禮儀傳教於我國子民,讓西玄也成爲禮儀之邦文明之邦,永世與□□交好和睦相處!”
這番話,說的絲絲入扣句句在理,墨景鶴卻是心驚不已,前不久,莫小橋也說過此番類似的話,也有過一模一樣的建議。
可如今,這個建議又從淳于朗口中說出,再加上幾日前,淳于朗與他的促膝長談,難道是巧合?還是另有陰謀?
墨景鶴不敢想,又不得不想。眼前的淳于朗誠摯的神色逐漸和莫小橋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重合,曾經那麼熟悉的眉眼,巧笑盼兮顧盼神采之下,竟染上了虛僞和狡詐。
魏連瑜側目看墨景鶴變了又變的臉色,知他心裡在想什麼,此刻,他也是滿腹疑問。莫小橋與淳于朗那日見面到底說了什麼?爲何這麼巧,見面之後便做出了同樣的提議?這樣一來,就不得不懷疑當初莫小橋說這話的初衷了。
魏連瑜深深蹙眉,莫小橋,到底是什麼人?
這世上,最難控制的人心,最易控制的也是人心。
這世上,得到一個人的信任不容易,而想得到一個皇帝的信任是最難的。
淳于朗坐在軟轎裡,嘴角深深的勾起,斜眼凝視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羣,嬉笑熱鬧。眼眸裡盛滿笑意。
墨景鶴是信任莫小橋的,而且是深信不疑,然而,一旦摻入了一絲不確定的懷疑,信任便會出現裂痕,到最後分崩離析。
淳于朗已經開始想象將來的某一天,墨景鶴知道了莫小橋的真實身份,會如何的勃然大怒會如何的絕望低落。
當然,他更渴望看到的是,如果有一天,莫小橋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又會是怎樣的光景?親手打造的幸福又被自己親手摧毀,多麼可憐多麼可悲多麼可笑!
淳于朗眼底的笑意更濃了,借墨景鶴的刀殺了莫小橋,這是他這招連環計最後想要的結果。
不過,結局出來之前,來點小插曲也不錯。
新年近了,瑞安城熱鬧了,小孩兒們的學堂早放了,鬆了套的孩子們就像放了繮繩的野馬,撒著歡兒的在大街上跳躍奔騰嬉鬧,時不時的點個炮仗,驚了過路行人,然後在大人們的叫罵聲中跑開,歡騰的笑聲灑滿瑞安的天空。
莫小橋聽著院牆外飄入的笑聲,心裡空蕩蕩的難受,那笑聲,明明離自己很近,但卻又是那麼遠,一切都變得虛無而不真實。
楚音塵靠在門沿上,看著靜默坐在窗前的莫小橋,一直這麼安靜的坐著,安靜的幾乎要被這個塵世所遺忘。
淳于朗離開之後,小橋就這麼魂不附體,呆呆的木訥的,彷彿那些靈氣在一夜之間就被抽走了,只剩下寂寞。
楚音塵心頭酸澀,這樣的小橋,他從未見過,心疼又難過。
擦擦眼角,打起精神走過去,拉著他,柔聲問:
“小橋,在想什麼?”
莫小橋拉過楚音塵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裡,揚起臉,給他一個輕柔的笑容,搖搖頭:
“沒想什麼?!?
蒼白的臉頰上綻開的笑顏,透著無盡的悽楚,楚音塵心疼的無以加復,蹲下來,和他平視,近乎哀求道:
“小橋,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好嗎?不要憋在心裡,告訴我,好不好?”
莫小橋垂了垂眼皮,錯開楚音塵的眼,兀自說道:
“我想整理一下爺爺的書,放的太久,容易潮?!?
楚音塵看著起身離開的莫小橋,無可奈何的憤怒,又是這樣!每每問起那天的事情,莫小橋便會藉口離開,淳于朗對他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他總是閉口不提。
到底是爲什麼?楚音塵不解又惱恨。
莫小橋清楚的明白楚音塵的煩躁,他也明白只要說出來,壓在心頭的重擔便會放下,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些什麼影像!
只有“扶希溟”這三個字,如同夢魘般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揮之不去,清晰的觸手可及。
莫小橋想要循著這三個字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每每想要深入的回憶時,腦海中便會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它在阻止莫小橋回憶,它不希望莫小橋找到“扶希溟”!
這些怪異的種種,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也手足無措。
莫小橋開始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被莫知言救起,會怎樣?抑或著,自己沒有帶著“福源燈綵”北上京城,會怎樣?再或者,他沒有收留墨允涵,沒有遇到黑衣殺手,沒有遇到墨景鶴,又會怎樣?
對於已經發生的事,莫小橋無法掌控了。
但是,他能肯定,若是沒有之前的種種,他必定不能碰到楚音塵,這一生恐怕就會這麼平平無奇的走下去。
幸福,也註定與自己擦肩而過。
想到此,莫小橋微微笑了,爺爺當初救起自己,爲的就是讓我和音塵相遇吧!
若是這般,那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