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靜虛宮, 莫小橋一路尋到了元慶宮,路上,碰到了神情憔悴疲憊倦怠失魂落魄的魏連瑜, 再無揮灑超脫的姿態, 此時的他, 只是一個爲了親人安危牽腸掛肚擔驚受怕的普通人而已。
莫小橋的心被小小的觸動了, 一直認爲在皇宮內所剩無幾的親情卻在魏連瑜身上看到了, 他更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見見墨景鶴了。
這樣想著,很快到了元慶宮。壽英在門口侯著,見到莫小橋, 有些驚訝,上前道:
“莫大人, 你怎麼來了?”
莫小橋禮貌的笑笑, 拱手道:
“壽公公, 煩勞你通報一聲,我有要事稟報皇上。”
壽英微微皺眉, 靠近低語道:
“什麼要事,能不能告訴奴才一二?”
“這……”
莫小橋有些爲難,這件事,他不願太多人知道。
壽英從他躊躇的神情中似乎猜到了幾分,有些急躁道:
“莫大人, 我可告訴你, 這幾天, 皇上心情一直不太好。魏丞相從早到晚待在這兒, 讓皇上煩透了, 你要是再進去,指不定皇上會龍顏大怒呢!”
莫小橋想了想剛纔看到魏連瑜的神情, 淺淺的嘆了口氣,恭敬但堅定的說道:
“煩請公公通報一聲。”
壽英看著莫小橋,抿了抿嘴脣,嘆了口氣,拂塵而去。沒一會兒,又出來了,讓莫小橋進去。
莫小橋道謝之後,快步進了屋。行禮之後,便在一旁站定,等著皇上問話。
墨景鶴青黑著臉,看在堂下沉默不語的莫小橋,心裡猜到七八分,沒來由的煩躁,語氣不善的開口了:
“莫卿不是有要是稟報嗎?說吧。”
莫小橋擡眼看了看墨景鶴,又迅速錯開眼神,實在不忍心看那個男人突然蒼老的面容,定下神來娓娓說道:
“皇上,臣剛剛去見過三殿下。”
墨景鶴緊繃的臉色放緩了,放低聲音說道:
“讓莫卿掛心了。”
“這是臣應該做的,說到底,臣與三殿下還有過難忘的經歷。”
墨景鶴心動了動,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是,說起來,皇兒這條命還是你救的。”
“臣不敢居功。只是殿下年少,心思單純清澈敏感善良,對微臣能格外厚愛,臣實感欣慰。”
墨景鶴著實不明白莫小橋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不由沉了沉聲音問道:
“莫小橋,你到底想說什麼?”
莫小橋深呼一口氣,擡頭直視墨景鶴的眼眸,淡定從容說道:
“皇上,在你的眼裡,也許二殿下已經是罪無可恕的罪人了,可是在允涵眼裡,他只是自己的二哥,自己最親最愛的二哥。”
墨景鶴冷眼挑眉,有些不滿的問道:
“那又如何?”
“臣剛剛也說,允涵本性善良醇厚心思單純清澈,對於他而言,二殿下是他的親人是他的哥哥。允涵愛他的哥哥,對他深信不疑,同樣,他也相信,他的二哥也是愛他的,是真心對他好。所以,他不相信他的二哥會傷害他。”
“哼,難道僅僅因爲他不相信,朕就應該放了那個逆子嗎?”
墨景鶴的怒氣上來了,但還是隱忍不發。
莫小橋轉轉眼眸,不緊不慢的開口:
“皇上,如果你真的要給二殿下定罪,那就無疑在告訴世人,皇家骨肉手足相殘。世人的議論暫且不論,難道你要看著允涵所相信的親情分崩離析嗎?你忍心讓他去面對殘酷的現實嗎?”
“作爲一個皇家子弟,遲早要面對這些事實!”墨景鶴突然起身怒目而視:“就算這次朕能庇護他,那將來呢?他必須學會保護自己,讓自己在這深宮鬥爭中不受傷害!”
“可是,皇上,你真的打算讓允涵繼承大統嗎?”
一針見血!莫小橋直直的看著墨景鶴,絲毫沒有退讓!
他的話,就像一根針深深的扎進了墨景鶴的心,微微的痛。
不得不承認,墨允涵性格太過直率心思太過簡單,根本不是大位合適的繼承人。而墨景鶴也從沒想過讓他成爲儲君。
“皇上,允涵沒有娘,從小便沒有得到母愛。墨冉灝對於他來說,是他獲取親情溫暖的途徑之一,你忍心再剝奪他所剩無幾的親情嗎?”
墨景鶴的心有些亂,抿著嘴死死的盯著莫小橋,咬著牙,狠狠道:
“可是,他犯了罪!不可饒恕!”
莫小橋明白自己的話已經打動墨景鶴了,再接再厲繼續道:
“二殿下是皇上的孩子,在平常人家,一個孩子即便犯了天大的錯,父親會打他罵他,但絕不會因爲錯誤而要了孩子的性命!皇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這是皇家,不是普通百姓家裡!”
墨景鶴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恨,狂躁的大喊。
“但是這個案子本身還有很多的疑點!”莫小橋提高了聲音叫嚷,打斷了墨景鶴的話頭。
墨景鶴愣愣的看著一臉倔強的莫小橋,有些不敢相信的反問道:
“你說什麼?”
“是,微臣認爲這件案子本身還存在著很多疑點,不能這麼快就給二殿下定罪。”
墨景鶴快步走下高臺,在莫小橋眼前站定,顯得有些急躁的詢問:
“你說說看,有什麼疑點?”
莫小橋想了想,理清頭緒慢慢說道:
“最大的疑點莫過於那個布娃娃,那個布娃娃是用皇家專用的‘錦州雲緞’做的,從表面看,似乎二殿下的嫌疑最大。但恰恰是這個布娃娃,也是洗脫二殿下嫌疑的證據。如果真的是二殿下下的巫蠱,那麼他會傻到給自己留下疑點嗎?更何況,二殿下的寢宮,人多手雜,免不了有貪圖蠅頭小利之輩偷拿了雲緞,以做他用。”
墨景鶴一直默然的聽莫小橋說完這番話,雙眉緊皺,似乎在思索什麼。莫小橋說完,也不發一言,只是默然凝視。
莫小橋有些窘迫,低聲喚道:
“皇上,……”
“你爲什麼要幫墨冉灝?”
莫小橋眨眨眼,對墨景鶴突然冒出來的話有些發懵,好一會兒才轉過彎來,想了想回答道:
“我不是幫墨冉灝,我是在幫允涵,我不想讓他失去自己的哥哥。”
墨景鶴的眸子裡,光芒突然黯淡了,驀然轉過身,深深的嘆了口氣,低沉而疲憊的說道:
“你回去吧。”
“皇上!”
莫小橋有些急了,難道自己剛剛說了那麼多,他都沒聽進去嗎?
“你的建議,朕會考慮的。你回去吧,朕乏了。”
墨景鶴徐徐的打斷莫小橋想要說下去的勢頭,步履蹣跚緩緩的離開。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莫小橋,獨自佇立,只聽見滴漏在房間的一角有規律的滴落。
窗外,陽光穿破雲層,泄露出溫暖的光芒,一寸一寸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綻開。
莫小橋微微笑了。
靖綏十六年,初夏時節。
二皇子墨冉灝被冊封“瑞王”,遷出王城,前往封地塗源城,即日啓程。
這是世人們聽到的消息。
而事實的真相,當然遠非世人所想。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墨冉灝實際上是被皇上放逐了,緣由則是“巫蠱事件”。
即使如此,墨冉灝能從這場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中全身而退,也讓一些人暗自慶幸了。
看起來最高興的應該是丞相魏連瑜,爲了墨冉灝,他幾乎拋棄了身爲丞相的尊嚴和身份。
所以,當魏連瑜碰到莫小橋的時候,還是扭捏著開口了:
“你應該知道,我不會謝謝你的。”
莫小橋稍稍愣了愣,隨即淺笑低語:
“我是在幫允涵,我不希望他失去自己唯一的哥哥。”說完便緩緩的轉身離開。
魏連瑜盯著男子纖瘦的背影,眼神逐漸冰冷而陰狠,頓時與這晴朗的天空格格不入。
莫小橋,不,扶希溟,你的死期快到了!
湛藍的天空下,莫小橋心情大好的悠然而行,絲毫沒有感覺到身後那兩道狠毒的目光如影隨形的跟著自己。
元慶宮。
墨景鶴站在窗前,一簇簇新綠的瀟湘竹隨風搖曳,沙沙作響,初夏的午後,寧靜娟好。
墨冉灝被放逐到了邊境的小城,到了那裡,便再也不是養尊處優的皇子了。可是,至少能保他一條性命。
莫小橋說的對,灝兒對於允涵來說,不僅是哥哥更是無法取代的親人,而對於自己而言,也是至親的骨肉,要除掉魏家隨時都可以,但沒必要搭上自己一個兒子。
墨景鶴思及此,不由得深深的嘆了口氣。
比起墨冉灝來說,另一個人似乎更值得自己留神注意,那就是莫小橋。
把他捲進此事,一方面是念及他對允涵有救命之恩,另一方面則是試探。這件事說到底也是自己的家事,若他沒有別樣的心思,他的態度更應該隨性淡漠一些。
可是,到最後,他還是插手了。不管是不是允涵對他有所託付,莫小橋還是插-進了不應該涉及的地方。
這是皇家的禁忌!
莫小橋……,墨景鶴在心裡默唸,神色凝重而嚴肅。他到底還值不值得自己的信任呢?
墨景鶴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毫無頭緒。只是,突如其來的一天,給了他徹底而決絕的答案。
那一天,在墨景鶴的記憶裡,是個灰暗而陰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