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嶺南。夏季, 某個晴朗夜晚。
沉沉的夜色中,四周寂靜安詳,樹枝上, 倦怠的老鴉也休憩了, 只有貓頭鷹在幽暗中睜著炯炯的雙眸四處張望, 亮如白晝。
高門府第之外, 一株蒼老的歪脖子樹椏上, 少年蘇三七抱著從師傅那裡偷拿的薄刃追影刀酣睡入夢。
蘇三七剛滿十六歲,正是血氣方剛敢想敢幹的年紀,帶著初生牛犢的勇氣, 第一次獨自下山闖蕩江湖,少年特有的張揚和興奮, 形成了他初具的俠義之氣。
這一路, 蘇三七用他的青澀去窺探這個初生的世界, 莽撞的錯過了晚歸的客棧。沒有辦法,蘇三七隻得尋了根結實的樹杈, 以枝爲牀,以葉爲被,勉強對付一晚也無妨。
半夜時分,風起了,貓頭鷹眨眨大眼睛, 悶聲呼喝, 飛入雲霄, 很快消失在藹藹夜色中。
睡夢中的蘇三七被一絲淡淡的硝煙味驚醒了, 猛的握緊手中的刀柄, 睜開虎目,敏銳的目光在夜色中探尋。
循著越來越濃烈的煙味, 蘇三七看到了火勢的來源,正是身後那家高門宅第!
蘇三七大驚,立刻從樹上跳下,想要衝進去救人,卻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動也不動的站在門口。
火光映紅了幽暗的夜晚,廣廈大屋頃刻間轟然倒塌,但奇怪的是,沒有聽到任何人的喊叫聲。
蘇三七上前兩步,衝那孩子喊道:
“喂,小孩兒,快離開這裡!你沒看見起火了嗎?”
那孩子彷彿沒有聽到蘇三七的喊聲,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蘇三七疑惑的瞅著那孩子,深更半夜,一個孩子不睡覺跑到這外面來做什麼?而且,這場火來的也著實莫名。
夜風乍起,火勢乘風而上,濃煙再起,隨風而來的空氣裡,蘇三七不僅僅聞到了煙味,還有一絲……血腥味兒!
然而讓蘇三七驚駭的不止是風中帶來的血腥味,還有那個深夜中詭異出現的小孩兒。
男孩兒緩緩的側過頭,刺目的火光中,蘇三七清晰的看到那張清美卻稚嫩的臉頰上殺氣四溢,明滅的光線在男孩兒的五官上流過,陰森的神色在這黑夜中凸顯,饒是蘇三七,也不由得打了寒戰。
蘇三七壓著突突的心跳,握著手中的刀,繼而問道:
“小孩兒,你……”
話頭在看到小孩兒手上拿到的東西后被生生的斷了。
那是一把紫金大刀,刀身上,一層層的鮮血順著刀槽一點點滴落,殷紅的血染透了那孩子四周堅實的地面。
蘇三七怔怔的看著那個如修羅幽靈出現在這黑夜中的孩子,腦袋裡亂成一團,飛速的整理頭緒,蘇三七忽然想到一個驚悚的假設,是這孩子殺了這府裡的人!
不管這個假設對不對,單從這孩子半夜出現在火災現場,都不能輕易的放過他。
蘇三七抽出追影刀,飛速上前,再次怔住了。
那孩子瞬乎間便遠遠的退了出去,蘇三七根本沒看清楚他是用的什麼身法,速度卻是超乎想象的快。
蘇三七嚥了嚥唾沫,自幼學武,自己被認爲是師門中最有資質的弟子,加上後天勤奮努力,自己的武功在平輩之中已算是上乘了。
可是,沒想到,在這一晚居然被一個小孩兒比了下去!
蘇三七雖然心中大駭,但腳下卻也不停,捏著刀柄再追上去,可是那孩子顯然不想和蘇三七纏鬥,手輕輕一揚,手中的刀撲面而來,蘇三七稍一側身讓過刀,再一看,那孩子已經不見蹤影了。
蘇三七停了腳步,離在原地,掃了掃沉沉的黑夜,確認出那孩子逃離的方向,準備再次追上去,府內的頂樑柱垮塌了,升騰起濃烈的煙塵。
蘇三七閃身躲開,不經意間卻聽得一絲微弱的□□聲。
難道還有生者?蘇三七思索片刻,還是收了刀折返回火場中,果然,大院之中,有一人艱難的爬行,下半身已經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蘇三七飛快上前把那人從火場中拖了出來,脫下外套,在他身上一陣撲打。火是熄滅了,但身體已經燒焦,臭不可聞。
蘇三七蹲下身,藉著火光看清,竟然是一位老人!一陣心酸難過,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要下此殺手!
一邊想著一邊憐聲問道:
“老太爺,你怎麼樣了?”
老者消瘦的面頰上,五官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灰白的髮鬚已被燒道焦糊,臉色蒼白的面無血色,然而,瘦骨嶙峋的手指中卻緊緊的攥著一塊玉牌。
蘇三七實在不忍,想要抱老者去醫館,卻被老者攔住了,顫抖的嘴脣哆哆嗦嗦的呢喃著什麼:
“……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的錯,……希溟,希溟……我的孩子!”
“希溟?”蘇三七奇怪,這老者似乎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老者緩緩的擡頭,看見蘇三七的臉,忽然像看到了希望一般,騰出一隻手,半仰著身子緊緊的抓著蘇三七的手,彷彿用盡所有的力氣喊道:
“少俠,求求你!”
蘇三七那時還是懵懂無知的少年,在這樣的環境下被人請求,還是一個垂死的老者的請求,情緒的涌動不允許他有時間去思考,於是,毫不猶豫的點頭:
“你說吧,老太爺!”
“求你,把這塊玉牌交還給希溟!”顫巍巍的手遞過沾滿血跡的玉佩,蘇三七突然有些猶豫了,直覺告訴自己如果真的接過這塊玉牌,那自己或許就會惹上一個大麻煩!
但是,面對眼前這個老者臨死的囑託,他實在沒有辦法拒絕。
周圍是大火燒裂木材劈裂作響,在這個深如漆墨的黑夜裡,星火綻放出妖豔的美麗,如同貪婪的怪獸,不顧一切的吞噬著任何能吞噬的東西。
蘇三七捏著還帶著一絲溫熱的玉牌,站在被火獸吞噬掉所有的府第面前,耳旁響著老人虛弱的話:
“……他在西玄國,他叫扶希溟,……雖然他不認我們,但是這塊玉牌……一定要還給他,……告訴他,無論他走到哪裡,他都是我們扶家的孩子!”
扶希溟!
蘇三七握緊了手裡的玉牌,眼神陡然變得堅決,下一刻,毅然離開。
大火在他身後熊熊燃燒,夜風中,高門宅第的門楣上,搖搖欲墜的匾額終於落下。
曾經風光不可一世的扶家,在這個平凡的夜晚中赫然隕落。
半個月後。
蘇三七揣著玉牌,到了西玄的國都,扎罕。
一進西玄,蘇三七便迫不及待的四處打聽扶希溟的下落,可惜的是,他只知其名,不知其貌,所以打探了一個月,並無進展。
然而,讓蘇三七沒想到的是,扶希溟沒找到,卻招來了莫名其妙的黑衣殺手。
蘇三七仗著自己武藝不俗,和那些黑衣殺手正面交鋒數次,雖然沒有傷到對方,但也能保住性命全身而退。
待安全之時,蘇三七暗自思忖,自己是第一次到西玄,從沒和人結怨,爲何會招致橫禍?
思來想去,他想到了那個夜晚碰見的那個身懷絕技的孩子。
難道所有的事情都和那個孩子有關?
蘇三七盯著手裡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扶希溟”三個字在陽光下毫髮畢現清晰透徹。
不安和忐忑第一次涌上這個年輕少俠的心頭,沉重的有些壓抑。
蘇三七沒有疑惑多久,便得到了答案。
他清晰的記得,那日天高雲淡晴朗如鏡,人跡罕至的荒郊,戈壁黃沙,渾圓落日,徐徐的掛在天邊,勾勒出寧靜悠然的天地。
蘇三七持刀橫在當胸,驚恐的看從黑衣殺手羣中緩緩踱步而出的孩子,漂亮妖媚的猶如罌粟,美是美,卻是致命的毒!
孩子不動聲色的打量蘇三七,片刻後,冷冷開口:
“你找我何事?”
蘇三七兀自皺眉,高聲喊道:
“我找的是扶希溟,不是……難道你就是扶家的那個孩子?”
扶希溟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看他,褐色如琉璃般的瞳微縮,氣息開始在周身凝結,寒氣逼人!
蘇三七知他默認了,心中又驚又怒,他居然殺了自己的家人?手段之殘忍之狠毒簡直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一時間,年輕的身體裡,燃起了莫名的憤慨和俠氣!蘇三七握緊刀柄,厲聲叱問:
“扶家所有人是你殺的嗎?”
扶希溟聽到“扶家”二字時,略挑了挑眉,聲音卻依舊波瀾不驚,孩童的青澀中有著比寒冰之下更冷的森然:
“他們,該死!”
蘇三七自小便在師門中長大,所接觸的人除了師傅便是師兄,那片廣闊自由的天空中,孕育了蘇三七豁達自信陽光正義的性格,他完全無法理解世上的是非曲直愛恨情仇,人理倫常在他的世界中,是單純而天真的。
所以在聽到扶希溟沒有情感的話語之後,蘇三七心中只剩下滿滿的憤怒。
“這是扶家老太爺臨死之前交給我的,囑託我,一定要找到扶希溟!”蘇三七從懷中抽出玉牌憤然的扔了過去,扶希溟只是木然的接在手中,神色並無半點波動。
蘇三七還在繼續:“他還說,無論你在哪裡,你都是扶家的孩子!到底有什麼仇恨讓你要對自己的親人下此毒手?你到底有沒有人性?”
扶希溟聽完蘇三七的話,嘴角突然扯出一抹詭異的笑意,眼瞳裡依舊風雪瀰漫:
“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你走吧。”
說罷,便欲轉身離開。
蘇三七怔了怔,持了刀,想要追上去,卻又聽扶希溟冷冷的話語:
“不要過來,你打不過我的!”
話音剛落,蘇三七便徹底僵住了,那塊玉牌在扶希溟手中碾成了細細的粉末,隨風而去。
寒意在蘇三七身體裡肆無忌憚的蔓延,直逼上心房,禁不住瑟瑟,這是多深的內力!更可怕的是,他只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
“你……爲何不殺了我?”
扶希溟遠行的身形頓了頓,卻沒再多言,領著黑衣殺手,翩然離開。
只留下蘇三七站在原地,悽風卷著殘葉,掠過黃沙,撩起層層昏黃的薄霧。
而蘇三七的目光卻透過那層薄霧一直隨著那抹瘦小的背影而去,很久很久。
這是蘇三七少年時代的一次際遇,然,也就是這場莫名的際遇成了他的歷練,讓他瞬間成長。沒過多久,他便回到了無相山,閉門謝客埋頭習武,一改少年心性。
所有人都說蘇三七長大了,懂事了,然,卻沒人知道,少年的心裡有了無法逾越的魔障,而這個魔障,便是扶希溟!
十年之間,風雲變幻,花謝花開,日升月沉,世上的一切都沒變,但又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
蘇三七對於扶希溟,只嘆一聲世事無常。
當年身懷絕頂武藝的扶希溟,變成了慵懶碌碌無爲的莫小橋。而一直追隨著黃沙中那抹淡影的蘇三七,卻成了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俠!
因因果果,有因有果,因果循環,果是逃不得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