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綏十六年,三月初三,春祭前一個禮拜。
墨景鶴帶著朝臣浩浩蕩蕩的往“皇山”進發,鵝黃的寶頂下是皇帝的御輦,跟在後面的身著光鮮亮麗朝服的大臣們。
陽光明媚的初春,溫暖的光線落在郊外的農田裡,勞作的人們高高的卷著褲腿,戴著斗笠滿面笑容的看華麗的車隊在蜿蜒的路上悠悠遠去。
柳絮紛飛,楊花漫天,迢迢翠柳之間,輕盈的春燕貼面而行,成雙成對,竟誇輕俊。
半倚在鬆軟的靠墊之中,墨景鶴沾了書頁,修長的手指在紙頁上點點劃過,慢慢瀏覽。
難得的空閒,浮生偷來的。墨景鶴時不時的擡眼看車外蔥蘢的山野流嵐,心絃微動,放下書卷,輕聲道:“壽英,去看看莫太傅在幹什麼?”
得了令的壽英忙不迭的往後走。
按品玠官位來說,跟在皇上後面的,應該是丞相和一品大員,再後面的,纔是其他的大臣的車輦。
莫小橋所在的馬車上,有兵部尚書劉逵,還有一個是戶部侍郎何文勁。
劉逵黑著臉坐在一旁,目不斜視,對於莫小橋他是恨之入骨,但又不好當面發作,只能當他空氣。
何文勁約莫三十來歲,精瘦的麪皮,古銅的臉色透出一絲精明和莊嚴。
至於莫小橋,在這樣沉悶的環境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睡覺。
後腦勺扣在車壁上,隨著顛簸而輕微碰撞,饒是這樣,莫小橋也睡得黑甜安靜,絲毫不受外界的影響。
壽英掀著門簾,看著睡顏沉靜的莫小橋,眉角不經意的跳動一下,這孩子,還真是隨遇而安呢!
墨景鶴聽著壽英的彙報,忍俊不住,一口茶水差點沒有噴出來:
“哈哈,哈哈……,小橋,真是……,永遠不乏趣事啊!”
壽英恭敬的站在門口,微笑的看自己服侍多年的主子燦爛的笑容,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
金色的光線,落在墨景鶴漆黑的眼眸裡,有了溫柔的註腳。
車輪碾過,咕咕滾動,沃野千里的阡陌良田,到處是鬱鬱蔥蔥,百花爭鳴。
然,魏連瑜臉上卻有著不合時宜的隱憂,警惕的看著窗外四周,心臟一直懸在半空中,腦袋裡總有那根弦緊繃著,忐忑不安。
靜好的空氣裡,似乎總有著不曾察覺的情緒在蠢蠢欲動。
車隊上方,一個小黑點在林間輕快的穿梭,枝椏沙沙作響。
風,搖曳著繁盛依依的樹林,碎裂的陽光灑在那個挺拔修長的男子身上,青絲飛揚,俊朗的眉眼溫柔繾綣,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目光落在長長的車隊中的某一輛車上。
楚音塵站在高高的枝椏上,輕笑,既然你不能不去,那我就跟上來吧。小橋。
月上中天,露水在春夜的花瓣上碾過。
院落的天井旁,莫小橋籠著手靜靜屹立,摸摸後腦勺,疑惑,爲什麼睡了一覺之後,後腦勺有些疼呢?
這是在去皇山途中,給墨景鶴安排的行宮。莫小橋這些大臣們按著三六九等的規矩安排了住處,莫小橋在馬車裡蜷縮了一天,四肢僵硬,手腳發麻,吃過晚餐便到院子裡鬆鬆筋骨。
“小橋,”身後有人輕喚,莫小橋微笑著轉過身,應道:
“皇上。”
墨景鶴淺笑的看著莫小橋,緩緩靠近,在莫小橋面前站定: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莫小橋臉色一滯,赧赧的笑笑,沒有說話。總不能說自己白天睡得太多,現在精神正好吧!
墨景鶴知道莫小橋在心裡想什麼,再聯想到白天壽英說得話,禁不住溫柔的莞爾。沒有追問下去,轉了話題,輕聲道:
“小橋,楊天胡給朕遞了辭呈,想要告老還鄉。”
“楊天胡?”
莫小橋稍微用了一點時間回憶楊天胡是誰,然後疑惑的看著墨景鶴,不明白他爲何要給自己說這個。
墨景鶴看出莫小橋的疑惑,笑笑,說道:
“你認爲誰來做大理寺卿比較合適?”
莫小橋稍作停頓,然後脫口而出:“裴聖。”
倒不僅僅是朋友之誼,更多的是因爲以裴聖的能力足以勝任。
“裴聖嗎?”墨景鶴輕笑著呢喃,微微點頭,略思索道:“是個人選。”
莫小橋淺笑著凝視眉頭微蹙的墨景鶴,依舊安心而沉靜。
微潤的空氣裡,泥土裡,小小的螢蟲悉悉索索的探尋,似遠還近,悠悠遠遠的夜風在二人之間纏繞,絲絲縷縷。
“小橋,等‘春祭’結束之後,朕就要執行軍改了?願意陪朕嗎?”
三兩顆星星從厚重的夜幕裡鑽了出來,莫小橋臉上掛著輕淺的笑容,淡淡的點頭,卻有著千斤的承諾。
墨景鶴凝視著這樣的莫小橋,繁雜的世界瞬間安靜了,因爲有他的陪伴,一切都可以從容淡定。
那是一張巨大的網,慢慢編織等待著願者撞入。
莫小橋看著這樣的網,依舊義無反顧的撞入,哪怕傷痕累累,哪怕無法回頭,哪怕被牢牢束縛。
也許正如他言,控制人身易,然控制人心難。
很不巧,墨景鶴之於莫小橋而言,正是心中最柔軟的那一瓣。
莫小橋撐著腦袋坐在牀上,看著天上一彎明月惶惶,什麼都沒想,只是有些頹然。
不知道音塵在做什麼。莫小橋對腦袋裡冒出來的這個念頭很驚訝,爲什麼會想到他?皎潔的月空,浮現出楚音塵狡黠而朗朗的笑容。
莫小橋忽然臉紅了,訥訥的垂下頭,一個偷兒而已,幹嘛這麼在意?
咬咬嘴脣,翻身睡下,閉上眼,不要看見他的臉。
楚音塵壓根兒沒有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居然還有其他的跟蹤者!
黑衣、蒙面、殺氣!和第一次遇見小橋時碰到的黑衣殺手一模一樣!
楚音塵屏了呼吸,輕巧的把自己隱匿在黑暗處,靜靜的蟄伏,目光盯著前方不遠處的那些不速之客,心,緩慢而堅定的跳動。
只有被汗水溼透的衣襟泄露了主人的心思。楚音塵緊張的幾乎一碰就碎。
他們是來殺小橋的?還是那個蠢皇帝?
楚音塵飛快的在腦袋裡計算,身體卻如獵豹般紋絲不動趴在樹上。眼睛瞇成一條縫,閃爍著點點殺氣,不管是衝誰來的,只要潛藏著對小橋不利的事情,那就:殺!
摸摸腰上的白煉劍,楚音塵心中殺機四伏。
飛月,大盛朝暗衛裡功夫最好的侍衛,四歲便送到皇宮接受侍衛的試煉。煉獄般的生活,每天都彷彿在地獄中,熬不過的,早就消失在天地中間。
剩下的,都是最好的。
在暗衛的信條裡,主子高於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飛月只想做一個合格的暗衛,所以,他的忠心毋庸置疑。
十幾年的暗衛生涯,飛月身上大大小小縱橫交錯的傷疤成了他的戰功。
這一次,憑著他的經驗,飛月敏銳的察覺了危險,安排好人手之後,不動聲色的退出防衛。
追尋著風裡傳來的血腥味而至,飛月看到了,七零八落的屍體。
微微蹙眉,蹲地仔細查看這些黑衣人的屍體,幾乎都是一劍封喉,精準狠毒,看不出功夫路數,但卻是實用之極的招數。
風聲陣陣,竹林裡,竹葉翩翩,漱漱作響。
飛月沉了沉眼皮,能夠這麼快準狠的置人於死地的高手,江湖裡沒多少人!
到底是誰?是敵是友?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空寂的林間,飛月寂寥的身影襯著血色黃昏,緩緩落幕。
楚音塵把捆著的兩個黑衣殺手往地上一摜,喘著粗氣坐在一旁,這裡是間空置的房屋,應該不會有人來。
摸摸臉頰,粘稠的血液沾了滿手,麻木的身體才感覺到細微的疼痛。狠狠的瞪了瞪歪斜在地上的兩個殺手,咒罵道:“媽的,老子要是破相了一定把你們大卸八塊!”
殺掉的那些黑衣殺手是楚音塵偷襲成功的結果,鬼魅一般跟在他們身後,藉著獨步天下的輕功,瞧準時機,趁著他們沒有發現自己,然後偷襲。
若不是爲了要兩個活口方便自己盤查,就連這兩個都會一併除掉。
只是,這些黑衣殺手功夫都是極高的,楚音塵爲了留活口,和他們周旋其中,受點傷在所難免。
不過,楚音塵就是這樣的人,你給我一下我定要奉還你十倍。
所以,這兩個活口就不用再細看了,總之是慘不忍睹體無完膚。
楚音塵喘勻了氣兒,站起來,握著劍在殺手面前站定,地面上投出長長的黑影。冷冷的掃視一圈兒,凜然問道:
“說,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來是殺誰?”
迴應楚音塵的是寂靜的沉默,楚音塵皺眉,輕輕的用劍尖挑開他們的面罩,有些訝異,那是和莫小橋年紀相若的少年,不由得壓低聲音,厲聲喝道:
“說!你們是不是來殺莫小橋的?”
意外的,兩個少年相視一眼,又垂下頭,依舊沒有說話。
然,楚音塵心下已經明瞭,青黑的臉色更加陰鷙森然,緊緊的盯著他們,繼續問道:
“爲什麼要殺他?你們有什麼目的?……”
還沒說完,就見其中一個少年嘴角溢出猩紅的血液,楚音塵大驚,猛的扭過頭,上前一步緊緊掐住另一個人的臉頰,迫使他不能咬舌,然而,出乎楚音塵意料的是,他們不是咬舌,而是吞毒。
愣愣的看著在自己手裡歪掉的少年,楚音塵有點不知所措。
到底爲什麼,寧可自殺也不要說出真相?
嘆了口氣,緩緩站起來,凝視變成毫無生氣的兩具屍體,暗自蹙眉,好不容易抓到的活口,就這麼沒有了,真是有點可惜。
楚音塵想了想,收好劍,準備轉身離開。然而,轉身的剎那,眼角閃過一個畫面,頓住了,折過身,返回去,在那兩具屍體面前停下來。
思索片刻,掀開他們的衣袖,心底一陣戰慄。
同樣的兩塊疤痕,大小相當,皮肉翻卷,牽出密密麻麻的褶皺和溝壑,讓人反胃。
這麼湊巧,都是那個位置,而且都是這樣的燙傷,爲什麼呢?
楚音塵想了想,沒有頭緒。湊近點仔細看,其中一個少年的傷痕周圍有一段殘破的圖案,看不出是什麼。
抿嘴想了想,從懷裡抽出匕首,寒光閃過,那塊傷痕和著皮肉被割了下來。
笑笑,揣在懷裡,回去讓人辨認一下。
外面傳來細微的聲響,猛的驚動了楚音塵,警惕而敏銳的支起耳朵聽了聽,有人來了!
沒再猶豫,施了輕功,絕塵而去。
飛月是嗅著空氣的血腥味追來的,一道黑影在眼前閃過,霎時沒了蹤跡。眼神裡凜冽的寒光點點,輕盈的一個轉身,進了空屋,看著地上躺著的兩具屍體,目光落在那個被割掉皮肉的手臂上,緊緊的皺眉,寒霜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