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月狩獵楚音塵失敗的那一晚, 飛渡也做了最後的決定,與其等飛月拔得頭籌不如自己就先邀功,打定主意之後, 飛渡便直奔丞相府, 連夜向魏連瑜道明瞭真相。
燭火煌煌, 落在魏連瑜清瘦的臉上, 少了儒雅, 多了猙獰。
魏連瑜捏著飛渡遞上來的扉頁,只覺得腦袋裡有一瞬間的空白,對於莫小橋, 他所能猜到的無非是西玄的暗探而已,然而, 這份文字所述的內容已經大大超出了自己的揣測。
老西玄王淳于恪的幺子, 西玄皇室正統的皇子, 並且是“斜陽”裡最頂尖的殺手和密探,任何一個身份都足以震撼人心,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加諸在了這個俊美的少年身上,饒是見多識廣的魏連瑜也感到匪夷所思。
好半晌,魏連瑜才睜著驚異的眸,顫抖著聲音低聲詢問:
“飛渡,你給的這些都可靠嗎?”
飛渡抿了嘴, 重重的點頭:
“屬下動用了西玄的線人打聽到的, 絕對是真的。而且, 這個人的身份在西玄的皇室中是個公開的秘密, 淳于朗似乎並沒有打算隱瞞他對胞弟的所作所爲。”
魏連瑜深深的呼一口氣, 目光落在窗外更深露重的黑夜,心中百味雜陳。他終於明白淳于朗當初爲什麼不遺餘力的追殺莫小橋, 但是,進一步想想又覺疑點多多,難道僅僅是爲了地位爭奪?淳于朗在位十年之久,他的勢力已經根深蒂固,照道理來講,已不存在爭權奪位了。
那到底是爲什麼讓淳于朗對莫小橋緊追不放呢?
魏連瑜緩緩踱步到窗口,春夜的寒氣撲面而來,一時之間,他沒了頭緒。
飛渡站在角落裡,靜靜的等著丞相的吩咐,房間裡,死寂沉沉。
“飛渡,此事還有誰知道?”
飛渡轉眸思索片刻,輕聲道:
“飛月已經在懷疑莫小橋了,但似乎沒有證據。而莫小橋身邊的那個男人,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了。”
魏連瑜再次沉默,盯著藹藹的黑夜許久無話。
就在飛渡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魏連瑜發話了:
“飛渡,你先退下吧。記住,此事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皇上。”
“是。”飛渡明白此事的重要性,沒有多言,只是默然退下。
房間裡再次恢復死寂,魏連瑜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依舊沉默,腦海裡卻在一遍遍的回憶關於莫小橋的種種,聯繫淳于朗對他的態度,魏連瑜只有一個結論,莫小橋,不,應該說扶希溟是淳于朗刻意安排在大盛朝的一顆棋子。
至於“莫小橋”,至於“福源燈綵”,至於所有的追殺,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否則怎麼能解釋三番五次的派出高手追殺,卻一次都沒有成功。
魏連瑜清澈的眸慢慢縮緊,一點點的殺意滲出來,寒氣逼人。
扶希溟,不管你是真的失憶還是裝的失憶,不管你到這裡是出於什麼目的,你都必須死!
我決不允許這種潛在的危險威脅到景鶴!
要怪就怪你身上流的是西玄的血液,要怪就怪你有個那麼冷血無情的哥哥!
可是,要怎樣才能讓景鶴相信他的身份並且下定決心除掉他呢?魏連瑜暗自皺眉,陰鬱的臉龐融入蒼茫的夜色,有了滿滿的殺氣和詭異。
濃墨重彩的夜還在徐徐蔓延,貓頭鷹站在枝椏上,睜著炯炯的眼睛凝視著這個寒氣森森的夜,最終長鳴一聲,撲騰著翅膀消失在高遠的天空,不見蹤影。
春天的氣息在後來的半個月裡越來越濃,放眼望去,一片蔥蘢的翠色,燕子從南方飛回,輕盈的在空中劃過,剪出一幀優美的風景。
莫家院子裡那兩株隨了主人性格的木本植物也懶洋洋的伸了虯枝,抖落一地的露水,吮吸天地的靈氣。
只是,這一日,莫家空無一人。
裴聖和黎滿滿辦喜事,作爲好友的莫小橋自然要去賀喜。
婚禮來了很多人,熱鬧非凡。裴聖是大理寺卿,朝中大臣中,位低者自然趁著這次機會好好巴結,至於位高者則希望能借此機會拉攏鞏固地位。
只有莫小橋提了裴聖最喜歡的酒水糕點而非名貴的字畫古董前來拜賀,他與楚音塵站在院子的一角,微笑的看一朝衆人笑逐顏開的面容,彷彿一場排好的戲碼,說著千篇一律的對白,露出一模一樣的笑顏。
莫小橋和楚音塵默默的站在花蔭下,愈發的顯出與這世界的格格不入。
“小橋,”楚音塵輕輕的捏了捏他的手,低喚道:“走吧,我們回家。”
莫小橋看看站在人羣中疲於應付的裴聖,無奈的笑笑,回望楚音塵點頭。
春天的氣息有些溼有些潤,淡金的光芒如絲攢動,灑在天地間,混著泥土的芳香撲鼻而來,似乎能嗅到陽光的味道。
莫小橋很愜意,能這樣牽著愛人的手走在安靜祥和的街上,享受大自然帶給他的美好,幸福莫過於此。
“小橋,沒有給你一個熱鬧像樣的婚禮,你……怪我嗎?”
突兀的聲音響起,莫小橋稍稍愣了愣,微微錯愕的扭頭看滿臉歉意的楚音塵,不禁好笑:
“傻瓜,你想些什麼呢?我是男人,沒必要整那些形式。”
楚音塵心頭一暖,更加握緊了莫小橋的手,眼裡是點點的歉疚,因爲自己不能見天的身份讓自己的愛人受了委屈,這份歉疚讓楚音塵很是疼惜。
莫小橋覺察到楚音塵的心境,用力的回握楚音塵,輕聲笑道:
“音塵,等我們回到烏衣鎮,再舉辦一次婚禮吧,到時候師哥、耿先生、薛爺爺還有大家都會來祝賀我們的。”
“真的嗎?”楚音塵烏黑的眼眸陡然明亮,閃爍希冀:“我能去見他們嗎?”
“當然可以,以前他們是我的親人,從現在起,就是我和你的親人。”
陽光靜好,落在眼前這個明媚少年的眉梢,暈出一片祥和。
楚音塵看著莫小橋笑顏如花,心裡沒來由的惆悵,如果有一天,這樣的笑容消散無蹤,那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怎麼了?你不願意嗎?”
莫小橋不明白楚音塵爲什麼會突然暗沉了眉眼,疑惑詢問。
楚音塵趕緊搖頭,扯了笑容應道:“當然不是,我怎麼會不願意呢?只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京城回到烏衣鎮。”
一語說中莫小橋的心事,不由得也有些鬱結,輕緩而堅定的說道:
“我會找機會向皇上遞請辭呈的。”
“那如果他還是不同意你離開呢?”
莫小橋噎著了,一時語塞,只能緩緩的搖頭。
楚音塵無奈的嘆口氣,略想想問道:
“小橋,我問你,如果我要你和我什麼都不管,一起遠走高飛呢?”
莫小橋一愣,側頭看向楚音塵,後者英俊的臉上有著難得的認真和一絲……焦慮。莫小橋慢慢的皺了眉,斂聲問道:
“我爲什麼要偷偷摸摸離開?我既沒有犯法也沒有犯錯,爲什麼不能正大光明的離開?反而要擅自離開?”
楚音塵沒想到莫小橋會這樣問,杵在原地不知該怎麼回答,腦袋裡飛速的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現在就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出來,小橋會不會立刻放下一切和他遠走高飛?
然而,下一瞬,楚音塵便立刻否決了這樣的想法,這樣做的後果只會更加傷害莫小橋。所以他沉默了,他無法迴應小橋的這個問題。
莫小橋沒有罷手,繼續追問道:
“音塵,你爲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楚音塵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說話之前怎麼不過過腦子呢?
楚音塵的閃爍其詞讓莫小橋心下生疑,語氣不自覺的提高了:
“音塵,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沒有!”楚音塵立刻高聲反駁,飛快的解釋道:“我只是做個假設而已,我看那個皇上一直把著你不放,心裡不爽,纔會這麼問的!”
莫小橋睜著眼眸一動不動的凝視楚音塵良久,確定不像是說謊,才“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伸手拉住楚音塵,怪嗔道:
“你怎麼那麼傻!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就算我們真的能拋下一切,遠走高飛,又能去哪裡呢?”
楚音塵暗自長吐一口氣,撓撓頭,勉強笑道:
“是啊,所以我纔是假設啊。”
“不要再胡思亂想,音塵,相信我,我一定會讓我們了無牽掛的離開這裡。”
“恩,好。”
“走吧,回家!”
莫小橋拉著楚音塵,迎著明媚的光芒緩緩而悠然的遠去,影子在身後被慢慢拉長,然後融合。
風拂過,吹開流雲繾綣,燕雀爭鳴,花兒抖落滿身的露水,一朵朵的從骨莖掙扎著花蕾,期待著明日的絢爛綻放。
誰都沒有注意,天邊遠處,一縷陰雲正在悄無聲息的靠近。
這一夜,春雨零落,潤物無聲。
翌日,莫小橋像往常一般準時入朝議事,卻意外的發現,皇上竟然沒有上朝。
衆朝臣議論紛紛相互揣測。魏連瑜淡然的站在一旁,神情冷漠,似乎對墨景鶴沒有上朝毫不關心。
莫小橋卻有些奇怪,墨景鶴是個盡職盡責的皇上,除非確有要緊之事,否則一定不會缺席。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就在衆人揣測和猜疑中,壽英忽然出來了,撩了拂塵,尖著嗓音大喊道:
“皇上口諭:今日龍體欠安,暫停朝議!”
大家突然安靜了,稍一愣,繼而俯首山呼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壽英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又道:
“皇上還有口諭,宣丞相魏連瑜、軍政監察御史莫小橋、禁軍統領童響秋立刻前往元慶宮見駕!”
這一道御旨又把所有人引入迷霧之中,既然“龍體欠安”爲何又要單獨召見這三人?
同樣疑惑還有被宣召的三人,但是沒有時間猶豫,三人立刻跟著壽英進了內殿。
一路上,衆人都無話,沉默的有些滲人。
“莫大人!”剛進內宮的時候,壽英忽然叫住莫小橋。
“壽公公,有什麼吩咐?”莫小橋近看壽英才發現他的臉色並不好看,蒼白的泛青,眼底有著深深的疲倦,當即敏銳的覺察到今日的反常是有大事發生了。
壽英卻沒有馬上說話,只是吩咐手下人趕緊帶著魏連瑜和童響秋去元慶宮。待二人走後,才急急的開口道:
“莫大人,其實皇上還有一道口諭,讓你去元慶宮之前,先去一趟靜虛宮。”
“靜虛宮?”莫小橋更加疑惑了,靜虛宮是墨允涵的住所,讓自己去靜虛宮是爲何呢?腦袋裡飛快的將今日的事情前後聯繫一下,莫不是允涵出事了?
“壽公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壽英臉色更加沉了幾分,胖胖的臉擰成一團,好一會兒,才艱澀的開口:
“昨夜,三殿下發現被人下了蠱!”
“什麼?”
莫小橋腦袋“嗡”的一聲悶響!
蠱!居然有人下蠱!莫小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即便在尋常百姓家,巫蠱也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赦的!更別說在皇室了,一旦查出了始作俑者一定是滿門抄斬滅其九族!
可是,爲什麼會有人向允涵下蠱?他可是皇子,是墨景鶴的心頭肉!誰有這樣的膽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犯下此等罪孽!
莫小橋腦海裡隱約出現了一個人的臉,清秀而蒼白的眉眼,雖然掛著笑卻淡漠疏離。
仰頭看湛藍靜好的天空,心情卻變得無比陰寒。
龐大壯偉的皇宮在此刻,像一個怪物,等待著吞噬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