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元慶宮。
墨景鶴盯著堂下跪著的黑衣男子, 冷聲道:
“飛月,你說那個女人是誰?”
飛月沒有擡頭,語氣肅然:
“回皇上, 屬下懷疑, 那名女子是西玄國的密探殺手。”
墨景鶴挑了眉:“何以見得?”
“那女子離開莫家小院兒之後, 最後見到的一個人是西玄商人:獨孤行!”
“獨孤行?!”
這個名字對於墨景鶴而言太熟悉不過了, 當下明白了七八分。可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卻是從莫家小院離開的, 難免會讓人生疑。
墨景鶴抿緊了嘴脣,立刻推翻剛剛在心中泛起的點點疑惑,看了眼伏地的飛月, 又開口道:
“那楚音塵呢?可查出底細了?”
飛月頓了頓,波瀾不驚道:
“是, 屬下已經查清楚了。”
“哦?”墨景鶴似乎來了興趣:“說說看。”
飛月沉了沉眼皮, 淡淡道:
“楚音塵, 乃是‘天下第一偷’。”
墨景鶴的表情凝固了,怔怔的看著飛月, 喃喃道:
“‘天下第一偷’?”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幾個字,“九龍玉杯”被盜,莫小橋因破“九龍玉杯”一案破格提拔,這一系列的事件都和這個“天下第一偷”有著莫大的關聯。
墨景鶴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
“飛月, 你說得可是真的?”
“句句屬實!”
飛月篤定而堅持的回答, 毋庸置疑。
一瞬間, 墨景鶴有了恍惚。
一直以來, 對莫小橋都是百分百的信任, 完全無條件而盲目,從來沒想過要去調查他或者他身邊的人。
對於一個帝王而言, 這樣毫無保留的信任本身就是錯誤的,可是墨景鶴從來沒有後悔。
然而,今晚,他突然發現,除了“莫小橋”這個名字以外,他似乎從來都不曾瞭解過莫小橋這個人。
暫且不說冰蕊一事,單是楚音塵,就是一根潛藏的毒箭。
楚音塵是“天下第一偷”,莫小橋知道嗎?如若不知道,那還情有可原。可若是他知道,那就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誅!
墨景鶴彷彿落入寒冰深淵,禁不住瑟瑟發抖。
如果莫小橋知道楚音塵的身份,那他爲何不揭發?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破案之後還是破案之前?是機緣巧合的相識還是從一開始就是同謀?
一連串墨景鶴從沒想過又不願想的問題此刻如同梵音在腦海裡不住的盤旋。
莫小橋,楚音塵,冰蕊,三個人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閃現,深深地疲倦涌上心頭。
目光落到很遠的窗外,花園裡的燈綵搖搖曳曳,明明滅滅的光線落入黑暗之中,霎時被吞沒的無處可尋。
忽然想起雨簾,那個總是帶著譏誚笑意的男子,從溫潤如玉到滿是傷痕,一路走來,即使鮮血漣漪,他也不曾放慢腳步,也不曾說過半句謊話。
他對自己,從來都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真實。
倦怠而苦澀的笑笑,輕聲喚道:
“去,傳莫小橋來見朕。”
莫小橋是在半夜被傳召的,看著前來傳旨的壽英,心下滿是疑惑,到底有什麼十萬火急之事要在半夜傳召?但還是恭敬應道:
“公公稍等片刻,容小橋換身衣服。”
壽英只笑瞇瞇的點頭,沒有絲毫怠慢之意。
莫小橋剛回到房間就被楚音塵拉住了,後者一臉焦急的關切:
“小橋,皇帝爲何要在半夜傳召你?”
莫小橋搖搖頭,不明所以。最近莫名的事情似乎發生的太多了,先是莫名其妙的救了一個風塵女子,然後是淳于朗不請自來爲皇上賀壽,再然後,某天的清晨,冰蕊莫名的失蹤了,楚音塵對此只是淡淡說,她投親友去了,便無下文。
而莫小橋卻是大大的疑惑,冰蕊著實來的蹊蹺去的詭異,但是楚音塵又不願多說什麼,也只能作罷。
可是,今夜,匆匆忙忙的,皇上竟然會傳召?真是摸不清頭腦。
楚音塵皺皺眉,有了不好的預感,攥緊他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莫小橋笑笑,安心了。
穿好衣服,莫小橋隨著壽英出了門。
半夜的空氣裡,寒風陣陣,有了冷意。莫小橋牽了牽衣領,揚著下巴看著天際低沉的陰雲,不由得沉了沉心。
“莫大人,上車吧,皇上還等著呢。”
“好。”
莫小橋應著隨壽英上了馬車。
馬車聲聲,在清冷的夜裡響起,突兀而幽深。
身後的夜色中,依稀能見跳躍的人影從房頂閃過,速度極快,幾乎看不清身形。
莫小橋一行很快便到了皇城,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深夜進入皇宮,周遭的一切都有了鬼魅的靜謐。
不知爲何,明明是熟悉的景緻此刻落在莫小橋心裡卻有了不安和忐忑。
壽英領著莫小橋到了元慶宮,低聲喚道:
“皇上,莫大人來了。”
說完,便悄然退出,只餘下莫小橋站在原地,再次恢復了安靜。
房間裡,薰著薰香,碳爐裡,細微的爆裂聲時不時的乍響,燈影昏暗,罩在堂上的男人身上,籠著一層淡淡的陰影。
墨景鶴隱在黑暗中,略垂著頭,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默。莫小橋頓時感到了窒息和壓力,用力的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朗聲道:
“臣莫小橋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墨景鶴依舊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讓他起身。
莫小橋擡頭,心裡的忐忑和不安更濃了。這樣的情形是從沒有過的,不自覺的皺了眉頭,卻不敢動,只能跪在原地,等待皇上發落。
沙漏在角落裡沙沙作響,緩慢而有規律的滴落。莫小橋跪在堂中央,冰冷的地面寒氣從膝蓋滲入,漸漸有了冷意。
莫小橋的雙腿開始發麻發僵,寒氣直逼身上,禁不住瑟瑟發抖。
頓時有了委屈,無論怎樣,自己都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就算真的犯了錯,那任打任罰沒有怨言,可是,這樣一聲不吭的算怎麼回事?
但是墨景鶴這樣的態度著實古怪,難道遇到什麼難題了?
正在莫小橋胡思亂想的時候,耳邊陡然響起墨景鶴低沉的聲音:
“莫小橋,你可知罪?”
莫小先是一怔,繼而一驚,接著一陣慌亂。
墨景鶴這話是什麼意思?罪?難道冰蕊真的出問題了?還是……楚音塵?!
腦海裡猛然閃過念頭讓莫小橋涌起了恐懼。
但是,他不能慌亂,他必須鎮定!一邊想著一邊平靜回道:
“皇上,臣不明白。”
墨景鶴緩緩的擡頭,藉著光束看筆直跪在堂下的莫小橋,更覺疲憊和失望。
他已經確定莫小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是他還是選擇了迴避,他還想繼續隱瞞!這就是自己全心寵信的臣子,從不曾懷疑過他,給予他地位,給予他權勢,給予他金錢,甚至連情感給予了他,可是,這一片真心換來的竟然是欺瞞,莫小橋,你要朕情何以堪!
“好,你不明白,那就讓朕說給你聽。”
墨景鶴的聲音冷漠的不帶絲毫情感,莫小橋的心沉了又沉。
“去年,皇宮裡發生了一件大事,西玄國國主淳于朗曾送給朕一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九龍白玉杯’,可是第二天,這杯子就被盜走了,根據彙報,這個膽大妄爲的賊人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天下第一偷’!”
墨景鶴頓了頓,雙眸緊緊的盯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莫小橋,暗歎一口氣,緩緩道:
“小橋,你可知道,這個從大理寺衆人手中再三逃脫的賊人是誰?”
莫小橋已經不用猜測了,可以肯定,皇上已經知道了楚音塵的身份了,心中反倒平靜了,淡淡的接過墨景鶴的話頭道:
“是音塵。”
墨景鶴輕輕的點頭,繼續道:
“很好,那朕再問你,你可知罪?”
莫小橋明白今夜已經躲不開了,心下有了計較,淡淡道:
“臣知罪。”
墨景鶴微瞇雙眼,再次沉聲道:
“你是朕的臣子,朕不想爲難你,但是楚音塵,朕不能饒!國有國法,他犯了國法,就要按國法處置!”
莫小橋眉宇微蹙,冷靜問道:
“那按照國法,音塵會受怎樣的處罰?”
墨景鶴沉吟片刻,輕聲道:
“盜取國寶,罪不可赦,理應凌遲,以正視聽!”
莫小橋咬著牙根,攥緊手掌,死死的盯著墨景鶴,漆黑的眸子裡有一絲憤怒和震驚,對峙良久,莫小橋緩緩摘下頭上的烏紗,伏地跪拜,堅定不移的朗聲道:
“小橋請求皇上將臣一併入罪,小橋感激不盡!”
墨景鶴瞳孔猛然鎖緊,雙手緊握,一股怒氣登時涌上胸口,壓抑著憤怒一字一句從牙縫裡蹦出:
“莫、小、橋,你什麼意思!”
莫小橋擡眼,清澈的眸子裡,有著墨景鶴不曾見過的決絕和堅定:
“音塵是江洋大盜,小橋早已知道。我身爲朝廷命官知情不報,犯了欺君之罪,此爲罪一,其罪之二,音塵是小橋的愛人,愛人犯法,小橋自當陪伴左右,不離不棄!所以,還請皇上成全!”
墨景鶴只覺得胸口的怒火更熾,憤怒更甚,猛的站起來,怒吼道:
“莫小橋,你還有沒有廉恥心,如此不負責任的話都說的出口!”
“你是楚音塵的愛人,你也是朕的臣子!他犯了罪,你就要陪他!那你知不知道君爲臣綱!皇上說的話,臣子只能服從!現在,朕說不準你和楚音塵一起!”
莫小橋從容的看著墨景鶴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輕聲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說的話,臣當然要服從!但是小橋這一生所愛所託之人,是音塵,若是不能和他長相守日相伴,小橋也只能是行屍走肉。與其過這樣的日子,小橋寧願選擇和他共赴黃泉!”
墨景鶴怔怔的看著眼前人,陌生的彷彿從來不曾認識他,如此纖瘦的身軀裡,卻透著旁人看不透的深意和堅定。
然而,這樣的堅定也徹底激怒了墨景鶴,疾步厲行的站在莫小橋跟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怒目圓睜咬牙切齒道:
“莫小橋,你從一開始就騙了朕,你以爲你還有什麼資格爲那個男人求情?”
莫小橋黯了神色,喃喃低語:
“小橋犯了欺君之罪,罪不容誅!但小橋請皇上念在微臣也曾盡心盡力爲皇上謀劃的份上,饒音塵一條性命!”
夜深沉,細雨紛飛,無聲無息的落入凡間,透出悽清和幽寒。然,卻依舊比不上人心的寒涼如雪。
墨景鶴凝視莫小橋良久,那張自己曾經喜歡至深的容顏有了淺淺的疏離。難道他就看不到自己爲他著想的心思?難道堂堂□□國君的情誼在他的世界裡就是如此輕浮不堪一擊?罷了罷了,鏡花水月,如夢一場。
霧散了,夢也該醒了。
嘴角滿滿溢出苦澀,頹然的放了手,踉蹌幾步,輕聲低語道:
“莫小橋,你真的以爲朕不敢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