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小院兒裡, 紫薇和木槿掉光了所有的樹葉,光禿禿的枝椏裸-露在寒風裡瑟瑟發抖,等待著瑞雪覆蓋, 爲來年新芽抽枝蓄積力量。
雖然蕭瑟, 但莫小橋還是歸置的乾淨整潔, 一塵不染。
淳于朗凝視著窗外蒼茫的世界, 眉眼間, 染上淡淡的霧氣,似乎在思考什麼,細看之下, 又無處可尋。
莫小橋一直很安靜的吃著淳于朗帶來的小吃點心,並沒有因爲彼此無話而顯得焦躁。
淳于朗撐著下巴扭過頭, 目光落在莫小橋身上, 笑意更濃。
“小橋, 你喜歡這點心嗎?”
“嗯。”
莫小橋毫不吝嗇對食物的讚美,淳于朗莞爾, 輕聲道:
“你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嗎?”
莫小橋頓了頓,沒有說話,淳于朗並未不悅,繼續道:
“那位故人, 也很喜歡吃‘羊脂酥’。”
莫小橋怔住了, 擡眼看淡笑從容的淳于朗, 那種似是而非的感覺又瞬間涌上心頭, 抓不住看不到模糊一片, 被隔了一層薄霧的不真實感讓莫小橋很難受。
見莫小橋依舊沉默,淳于朗依然不急不惱, 耐著性子鍥而不捨的和莫小橋說話,至於能不能得到迴應他似乎並不在乎。
“小橋去過西玄嗎?”
莫小橋搖搖頭,低聲道:
“不曾。”
淳于朗淡淡笑笑,抿一口清茶,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聲音飄渺輕柔:
“西玄其實是個很美的地方,在那裡,你能看到潺潺小溪清亮透徹,青草鬱鬱蔥蔥,牛羊遍地。當然,你也能體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豪情,風沙萬里,蒼茫戈壁,金戈鐵馬入夢來。”
不知爲何,當淳于朗輕聲慢語的述說著西玄景緻的時候,莫小橋竟然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身體裡有股煩躁的情緒在一點點滋生,難以壓抑。
“哦,對了,西玄有種花,叫芷,既能生長在艱苦卓絕的峭壁之上,也能在溫潤的環境中繁衍生息。渾身通體潔白,如玉晶瑩,繁複而華麗。”
說到這,淳于朗有意識的頓下來,直直的凝視莫小橋,聲音忽而轉沉,帶了一絲悲憫和傷痛:
“我的那位故人很喜歡玉白芷,我記得,他還是孩提之時便常常翻牆而入,只爲了看看院子裡的那片白芷花園,可惜的是……”
“夠了!”
莫小橋毫無徵兆的怒吼,不僅讓淳于朗驚了一跳,也把自己嚇住了。對於自己失去理智的行爲,莫小橋很費解,但他可以肯定,他不喜歡淳于朗說他那位“故人”的種種,這隻會增加他的煩躁不安。
“……小橋,抱歉。”淳于朗尷尬道歉,輕聲道:“看來,是我惹你生氣了。”
莫小橋蹙緊眉宇,沉了聲音,不悅問道:
“王爺,您今日來此,到底有何要事?”若是沒有要事,那就不要怪我下逐客令了!
房間忽然安靜了,只聽見角落裡的碳爐上煨著熱茶的聲音。
聽了莫小橋的話,淳于朗忽然面露難色,囁嚅嘴脣,好一會兒才道:
“其實,今日,本王確實有一事想與小橋相商。”
“請王爺明示。”
淳于朗猶豫了一會兒,彷彿下定決心道:
“本王知道,小橋現在被皇上罷官免職,賦閒在家。小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本王想邀請小橋隨本王回西玄一展抱負,你可願意?”
莫小橋沒想到淳于朗會提這個要求,稍稍驚訝之後,很快便平靜下來,恭敬回道:
“小橋多謝王爺賞識,但是,恐怕小橋要讓王爺失望了。”
淳于朗似乎沒料到莫小橋會拒絕,驚訝的反問道:
“難道小橋不願意隨本王回去?這是爲何?皇上如此對待小橋,難道你還要跟隨他?”
“這與皇上無關。只是小橋的家在大盛,小橋不願離家遠去。”
窗外,天色漸晚,有了淡淡的霧氣,流嵐遠岱,氤氳一片。
淳于朗的臉龐悄悄的隱匿在燭光之中,恍惚中,莫小橋似乎看見一絲陰鷙從淳于朗臉上一閃而過,莫小橋再看時,看到的依舊是捉摸不透的微笑。
“家?家人?”淳于朗淡漠的詰問,似乎是問莫小橋似乎又是自語。
莫小橋無話,他敏感的察覺到淳于朗的態度在發生變化。
“莫小橋,你的家在瑞安還是在烏衣鎮?”
“有家人的地方就有家,無論是瑞安還是烏衣鎮,都有小橋的家人,都是小橋的家。”
淳于朗細長的眼眸裡,映出莫小橋堅定而溫柔的神色。淳于朗凝視他片刻,忽而放聲大笑,肆無忌憚,尖聲刺耳。
莫小橋微微蹙眉,這笑聲聽起來,彷彿有著說不出的譏誚和諷刺,落在心裡,微微刺痛。
門外,楚音塵忽然聽到淳于朗的笑聲,眉宇間的擔憂更濃,想了想,就要進屋看個究竟,卻不料被勾旗攔住了:
“國主有令,不許任何人打擾。”
“那是你的國主,於我何干!”
楚音塵撩開勾旗的手,想要蠻衝進去。勾旗輕輕的一推,凜冽的掌風帶著殺氣當胸而來,楚音塵大駭,慌忙避開,站定之後,心中確定無疑,此人便是那晚的絕頂高手!
當下,楚音塵在心裡飛快的計算自己的勝算有多少,這個斷臂殺手武功極高,深不可測,決不能輕舉妄動。一邊想著,右手已經攀上了腰上的軟劍,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的注視著勾旗的一舉一動,那目光裡多了幾分警惕和陰寒。
門外,劍拔弩張,屋內,也是氣氛緊張。
莫小橋看著笑夠了歇下來的淳于朗,臉色青黑冷漠,眼瞳中似有怒氣,一眨不眨的盯著淳于朗,心中的那股無法消散的煩躁還在繼續蔓延。
面對淳于朗,莫小橋失了耐心和理智,只是說不出的排斥,想要遠離他,越遠越好。
然而,淳于朗似乎不想這麼快放過莫小橋,眼眸微閉,嘴角噙著的笑意卻更甚了。
“莫小橋,你真以爲你的家人在瑞安,在烏衣鎮?還是說,……”
淳于朗略微擡眸,直射莫小橋,目光冰冷如霜,繼而道:
“……,你以爲你還有家人?”
翻騰的氣息在莫小橋身體裡橫衝直撞,控制不住那股洶涌的氣流,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了顫抖:
“你……什麼意思?”
淳于朗很滿意莫小橋此刻蒼白的臉色驚惶的眼神,慢條斯理的端起茶杯,不緊不慢的酌一口,茶香在口中四溢芳香醇厚,待品過了,又放下,微笑的看著莫小橋,很歡喜的看他這倉皇失措的樣子。
“如果我說,我的那位故人就是你,莫小橋!你信嗎?”
“不可能!”
莫小橋壓抑不住身體裡的狂躁,憤而起身,怒視淳于朗。
然而,他無法控制腦海裡走馬燈似的影像,支離破碎朦朧模糊,依舊是看不清聽不到,但莫小橋不想看也不想聽,他只想擺脫那些讓他煩躁的根源。
頭,隱隱作痛,太多的東西一涌而入又一閃而過,那種無法掌握的現實,讓莫小橋徹底失去了理智和平靜。
“淳于朗,你的話,我一句都不會相信,最好趕緊離開這裡!”
莫小橋的嘶吼近乎歇斯底里,淳于朗依舊嘴角帶笑的看著莫小橋,凝視他一會兒,緩緩的站起來,撣了撣衣襟,慢慢靠近莫小橋,然後在他面前站定,輕笑低語:
“剛剛我在說‘羊脂酥’和‘白芷花’的時候,分明看見你眼神靈動,眉宇跳動。其實,你已經想起了什麼,對不對?”
莫小橋怔怔的站在原地,手腳僵硬,喉頭哽咽,半晌才勉強辯解:
“不,……我沒有!”
淳于朗不急不惱,只更加靠近他,眼眸裡,攝魂的寒光點點閃爍:
“莫小橋,跟我回西玄,那裡纔是你待的地方。天下之大,絕沒有你的容身之地,除了西玄!回來吧,我會告訴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低緩的聲音魅惑著莫小橋,四周寂靜一片,只聽見身體裡氣流的汩汩聲,帶著蕭殺和濃郁的嗜血快意,奔騰不息疾速厲行,似乎要將這具脆弱的身體撕裂殆盡。
莫小橋的眼前,血霧瀰漫,粘濁的睜不開。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麼痛!心臟,似乎在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剝落撕碎碾扎,疼痛肆虐橫行,很快,有什麼東西便要衝破桎梏的牢籠,噴薄而出!
“小橋!”
熟悉的聲音在莫小橋崩潰的邊緣響起,恍若一縷清明的光芒,滌盪開所有的黑暗。
莫小橋循著那道光芒看過去,虛無的視線落在門口那人身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思緒:
“音塵!”
淳于朗見勾旗沒能攔住楚音塵,略有不悅,飛快的在莫小橋耳邊輕語:
“扶希溟,別想逃開!你是逃不掉的!”
“淳于朗,你對小橋做了什麼?”
說著,楚音塵怒吼著仗劍刺向淳于朗,後者依舊不躲不閃,淡定從容,就在劍鋒快要觸到淳于朗的脖頸之際,一條烏金軟鞭揮舞過來,立刻纏住了楚音塵的軟劍,僵持不下。
淳于朗淡笑,輕啓薄脣,冷冷道:
“勾旗,不得放肆!”
說罷,又轉向楚音塵,恭聲道:
“楚公子,不要誤會,我與小橋只是聊天而已,並未做任何僭越之事。”
楚音塵怒目圓瞪,淳于朗風輕雲淡,兩人對望良久,淳于朗忽而道:
“小橋,本王今日暫且別過。若你想到了什麼或是想知道什麼,就到‘醉月間’來找我,我一定掃榻以待恭候大駕!”
說罷,淳于朗帶著勾旗從容離開,房間恢復了寂靜。
燭火中,莫小橋臉色蒼白,雙目空洞失神,纖細的身子無聲無息的滑落。
“小橋!”楚音塵大駭,扔了手中的劍,一個快步攬住莫小橋的肩頭,細看之下,額上竟是滿滿的汗珠,嘴脣蒼白翕動,身體有了輕微的顫動,驚惶無助的讓楚音塵心疼憐惜。
“小橋,你怎麼了?淳于朗對你說了什麼?……你說什麼?”
莫小橋失去意識般的囁嚅,楚音塵疑惑的湊近他嘴邊,卻只聽到不斷重複的三個字:
“扶希溟,扶希溟,扶希溟……”
那名字如同夢魘一般,和著孱弱的聲音如泣如訴的狹小的空間裡迴盪。
昏黃的燈火搖曳不定,撲騰著熄滅。
寒冷的冬夜裡,因爲那殘破而遙遠的記憶,平添了幾分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