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 元慶宮。
宮外的長廊小橋涼亭國槐在沉沉的黑幕中漸漸隱匿了身影,悄無聲息的感覺不到一絲活泛的氣息。
點著油燈的房間裡,墨景鶴盯著窗外的一片漆黑, 眉頭緊鎖。
一個時辰之前, 還在和淳于朗侃侃而談談笑風生, 而現在, 他想得卻是如何抓住淳于朗的痛處狠下殺手!
“飛月。”
“臣在。”
“淳于朗此次來, 到底帶了多少人?”
“稟皇上,只有數十人。”
墨景鶴又沉默了,若說他是有其他意圖, 卻單單隻帶了數十人,能成什麼事?可是若說他沒有意圖, 卻沒有奉召千里迢迢來到瑞安, 又是爲何?難道真的只是爲了給自己賀壽?
墨景鶴絕不相信淳于朗會這麼單純。一時之間, 沒了頭緒,有些頭疼的嘆口氣, 問道:
“那個女人的事情打探的怎麼樣了?”
是問冰蕊,飛月心中暗歎,自己的主子似乎在對那個莫小橋的事情上亂了心智一般,真正的關心則亂,連應有的判斷都誤了。
“還不曾, 屬下正在盡力。”
墨景鶴有些不悅, 暗暗皺了眉, 區區一個女人都要查那麼久, 是真的難查還是沒有用心。沉沉的開口之後便有了幾分責備:
“儘快打探, 那女人的所有情況朕都要知道。”
“是。”
飛月恭敬的應道,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乾淨利索的離開, 墨景鶴疑惑了,問道:
“還有事嗎?”
“是。”
“說來。”
飛月想了想,低聲道:“皇上,臣以爲莫丞相身邊的那個男子也應該仔細查探一番。”
墨景鶴一怔,猛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半晌無語。
是啊,爲什麼沒想過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和他見過幾次,言談舉止間都能看出,這是個不一般的人!
不爲別的,就爲他是小橋心底認定的那個人,自己也應該知己知彼。當下急急道:
“對,你快去速速查來,速速報於朕知。”
飛月頓了頓,低聲應道:
“是。”
寂靜無聲的黑夜還在濃重的渲染,在沒有陽光的地方肆無忌憚的橫行霸道。
醉月間。
淳于朗坐在廊下,嘴角一直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琥珀般閃爍著琉璃色的眼眸裡依舊清冷的不帶絲毫色彩。自幼,淳于朗就明白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孩子。自己的那些兄弟總是專橫跋扈的說自己要當王,西玄的王。
每當聽到這些話,淳于朗就忍不住微笑,蔑視一切目空一切的微笑,王,西玄的王?哼!
淳于朗站在樹蔭下,看著在陽光裡笑得飛揚奪目的那些兄弟,笑意漸濃,我要做的不僅是西玄的王,我要的是,天下!
爲了實現自己的野心,淳于朗很好的隱藏著自己,小心翼翼的弱化自己的存在。因爲他明白,在沒有任何實力的情況下,過早的暴露自己的目的,只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草原上,所有兇猛的動物在學習捕捉獵物之前最先學習的就是僞裝術!
淳于朗做到了,他用了十年的時間獲得力量,毀滅一切的力量,當他看著當初肆意張狂的兄弟在他的腳下求饒痛哭的時候,他依然微笑。
滿滿的喜悅幾乎撐破自己的胸腔噴薄而出,原來,毀滅別人的夢想是那麼愜意的一件事情!
那時的淳于朗,躊躇滿志不可一世的站在山上,遙望著千里之外的那座王城,只覺得身後的羽翼快要乘風而上,一鳴驚人。
然而,他卻看到了那個孩子,那個站在父王身邊怯弱的孩子,驚人的美麗,瞬間攝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可是,他不能動心,因爲那個孩子,父王露出了他從沒有看過的笑容還有溫情。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西玄的民風一向彪悍,皇室更是尚武,講求強者勝弱者敗。老西玄王早就暗示過,只要誰有實力,誰就是下一任的西玄王。淳于朗勝了,按理說便是下一任的王,只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似乎要打亂自己的整個計劃。父王雖然說過弱肉強食,但是他不敢賭,賭這個在父親心裡有著異乎重要的孩子會不會成爲自己最後的絆腳石。
所以,他動手了。
他要牢牢的守住自己勝利的果實,守住自己即將展開的宏圖霸業。老西玄王終於死了,而那個孩子,不能留!
反正自己這一生都無法得到他,那就只有毀了他!
“王,……”
熟悉而恭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淳于朗收了笑容,淡淡道:
“事情都辦妥了?”
“是,”勾旗垂首而立,不緊不慢道:“都已聯繫上了,交代妥當了。”
“嗯。”淳于朗笑笑,忽而想到了什麼,又道:“去轉告無淚,讓他快點動手,然後隨我們離開。”
“是。”勾旗應道,神色卻見滯鬱,心存顧慮:“可是,……”
“嗯?有話說?”
“是。”
“說吧。”
“王,無淚是我們安插在瑞安裡最得力的密探,可是,你現在讓無淚去做這事,是不是有點太……”
“太大材小用了?”淳于朗挑眉,輕笑著接過勾旗的話頭,隨即輕描淡寫道:“無淚想殺的人,絕不會空手而歸。更何況,此次我們來,就是要撤走一批探子,無淚辦了此事之後,同樣會撤離。”
淳于朗頓了頓,仰頭看著黑漆一般的濃夜,燦然一笑:
“勾旗,這裡終於要成爲戰場了!呵呵。”
輕緲的聲音隨風而逝,消散在夜空裡,不著痕跡。
金秋已過,已是暮秋之際了,瑞安的大街小巷都有了悽清的意味,只是天色還好,乾燥中還透著清明。
莫小橋一進宮就被壽英壽總管領到了靜虛宮偏殿,說是皇上一直等著呢。
莫小橋心下一急,思忖著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然而,等到了偏殿,才發現遠不是自己想得那麼回事。
自家皇上正悠然愜意的坐在那裡,旁邊是時新的瓜果小橋喜歡的的點心,周圍的侍從也是不慌不忙的樣子。
不由的心下疑惑,但還是上前叩拜行禮:
“臣莫小橋,拜見皇上,吾皇……”
“行了,快起來!”
墨景鶴不耐的一把上前拉起莫小橋坐在自己身邊,淺笑道:
“知道朕爲何這麼著急把你招來嗎?”
莫小橋暗想我又沒有讀心術,怎麼知道你一句話就是什麼意思?於是只能疑惑的搖搖頭。
墨景鶴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莫小橋露出這般乖巧溫柔的神情了,心頭一顫,忙道:
“呵,你自己做得事都忘了?”
莫小橋更是莫名不已,這是從何說起?難道還是冰蕊的事情?當下有些慌張,正要起身謝罪,就被墨景鶴按住了肩頭,柔聲道:
“小橋,那份禮物,朕收到了。”
“禮物?”莫小橋眨眨眼,想了想,忽而明白了。那份給墨景鶴挑的禮物是隨著衆臣的禮物一起送到內務府的,看來墨景鶴是收到了,笑笑,輕聲問道:
“喜歡嗎?”
墨景鶴的臉色陡然溫柔了,展眉微笑:
“嗯,很喜歡。”
說罷,輕輕牽起莫小橋的手坐在桌邊,朗聲道:
“來,老規矩,陪朕下棋。”
莫小橋垂眸看看已經擺放好的棋盤,點頭應道:“好。”
天高地遠,清澈甘冽,微帶涼意的風拂過,吹散天邊那點陰霾。
墨景鶴和莫小橋一人執黑棋一人執白棋,你來我往,緩慢沉著。
墨景鶴眼眸的視線落在對面凝眉沉思的少年身上,笑意漸濃,此刻的他,離自己咫尺之間,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聞到他的氣息。
唾手可得!
卻偏偏,又是那麼遙遠。墨景鶴腦海裡閃過那副黑羽石上雕刻的景緻,情不禁的收了笑容,漫不經心的落了子,又漫不經心的開口問道:
“小橋,想烏衣鎮嗎?”
莫小橋只是一怔,隨即恢復常態,淡淡道:
“是,想。”
許久,才又聽得墨景鶴略帶艱澀的言語:
“所以,你想離開嗎?”
莫小橋輕鬆落子,語氣輕快的回道:
“皇上,其實你比我更明白,我不適合朝堂。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墨景鶴的眼神瞬間陰鷙凜冽,捏著棋子的手不自覺的用了幾分力。
錯誤?他居然說,這是一個錯誤?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是指我和他的相遇開始,還是指我把他強留在身邊開始,也或者指發現我對他的情感開始?
莫小橋,你的一個“錯誤”,就將你我之間全盤否定了。
君臣之禮,朋友之宜,都被你悉數埋葬了!
莫小橋緩緩擡頭,然後看著墨景鶴陰鬱深沉的神色,知他心裡又在胡亂猜測了,暗自嘆口氣,正想出口安慰,卻忽然聽到墨景鶴的聲音:
“莫小橋,我喜歡你。”
這麼一句情到濃時纔會說出口的話,此刻卻是冰冷的不帶絲毫情緒。
莫小橋黯然,景鶴,“喜歡你”不是這麼說得!
這句話在墨景鶴心裡一直盤旋困擾,從一開始他就想對莫小橋說。可是,他猶豫了,他需要證明,證明他的真心,證明那個人值得自己爲他說這句話。
猶豫徘徊蹉跎反覆,墨景鶴忍受著內心無數的情緒,想要在雜亂無章中找一個平衡點。一面是魏連瑜,一面是莫小橋。透過莫小橋他彷彿能看見魏連瑜,然而,當他看見魏連瑜時又無比想念莫小橋。
他說不清楚,到底哪一種情纔是真情,也不知道哪一種愛才是真愛。
但,他清楚知道,就在自己猶豫不決的時候,莫小橋已經離自己漸漸遠去,走到了自己無法碰觸的地方。
那種苦澀猶如藤蔓纏纏繞繞的束縛著自己的心,甚至無法呼吸。
所以,現在,他要說出來,不管有沒有結果,他都要試試!
哪怕只是爲了讓自己心安!
“皇上,你是君,我是臣。”莫小橋恭恭敬敬的回覆著,雖是溫言細語,依然聽得出疏遠和淡漠。
墨景鶴皺眉,有些急躁的說道:
“小橋,我喜歡你。那個楚音塵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一切!你不想爲官,那就不要爲官!你想去遊歷,就去遊歷!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莫小橋看著漸漸失態的墨景鶴,忽然升起一絲悲憫,這個男人,站在世界的頂端,卻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
“景鶴,我要的,你恰恰給不了。”
莫小橋清冷的聲音在墨景鶴耳畔響起,絕美的臉龐上,是冷漠的拒絕。
墨景鶴微微張著嘴,失望之餘還有憤怒:
“爲什麼?我已經答應你了,你不想做官那就……”
“我要的是自由,你能給嗎?”
莫小橋微薄的脣吐出輕緲的詞語,落在風裡,漸漸散了。
忽然想,如果初始之時,你便能如此堅定,便能如此決斷,那我和你,又會是何樣生活?
景鶴,很多事,錯過了,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