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並不覺得這種心態(tài)有錯。
只能說,這就像是懶惰、好色,又或是好奇心、報復心、好勝心一樣——屬於非常正常的人性。
在特定的經(jīng)歷過後,大概率會出現(xiàn)諸如此類的心理變化。
但不得不提的是:既然這些並不正面的心理變化,是因爲特定的人生經(jīng)歷所造成,那就說明這些心理,是可以通過人爲干涉,來提前規(guī)避的。
好比劉榮。
雖非嫡出,也沒有人造嫡子的出身,卻也有著先帝皇長子的排序。
在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皇位傳承規(guī)則中,至少佔了個‘長’字。
再加上先帝無嫡子,自然就成了規(guī)則範圍內(nèi)的最優(yōu)選。
佔著這個名分、大義,劉榮就不會爲了‘證明自己配得上漢家的皇位’,而做出太過偏激的舉措。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作爲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劉榮不需要證明自己。
哪怕窮盡一生都沒有任何成就,劉榮也依舊能泰然處之,絕不會因爲自己‘德不配位’而惶惶不安。
因爲劉榮‘得位正’。
劉榮繼承皇位,本就是應有之理,並不受劉榮的才能、成就影響。
反觀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得位不夠‘正’,自然就需要從其他方面進行找補。
在位中後期倒還好——是通過正兒八經(jīng)的武功勳,靠‘漢武大帝’四個大字在找補。
但在即位初期,尤其是在建元新政被竇老太后廢除後,到竇老太后駕崩前的時間間隔內(nèi),漢武大帝證明自己、找補自己法理缺陷的方式,就只剩下搞排場。
又或者說,當今劉榮,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兩兄弟,就像是兩種不同情況下的富二代。
——劉榮是正妻所生的兒子,雖然母族並不能爲自己提供助力,但好歹是正妻所生,根正苗紅。
對於繼承家產(chǎn),劉榮本就沒有太多的心理波動——本就該屬於劉榮的東西,劉榮不會去惶惶不可終日的想:怎麼辦?
該怎麼錯,才能繼承家產(chǎn)?
該怎麼錯,才能避免家產(chǎn)被別人奪走?
這一切,都不是劉榮所需要考慮的。
劉榮需要做的,僅僅只是按部就班的接受‘傳承者’規(guī)格的教育,並順理成章的繼承家產(chǎn)。
順利繼承家產(chǎn)之後,劉榮也無需有太過劇烈的動作,只一切求穩(wěn),順利完成權力交接,然後帶領家族產(chǎn)業(yè)繼續(xù)穩(wěn)步前進即可。
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則好比富豪在外養(yǎng)的三兒所生,然後寵妾滅妻,扶正三兒,才得以繼承家產(chǎn)的私生子。
出身不正,上面又有很多個哥哥,讓漢武大帝本就有些心裡沒底。
雖然爭奪家產(chǎn)的過程中,漢武大帝自己,幾乎沒有做任何努力,但也正因如此,才讓漢武大帝更加的心虛。
就像是一筆錢,如果是努力工作所得的報酬,那花起來就總會心安;
可若是一筆意外之財,如中彩票之類,那興奮之餘,難免就要心裡沒底了。
皇位傳承,也是同樣的道理。
——自己掙來的皇位,坐著總是更有底氣,更能甩開膀子。
但別人替你掙來的皇位,你就免不得要心裡犯嘀咕,受那個幫你掙皇位的人處處掣肘,甚至是被其架空成傀儡。
衆(zhòng)所周知,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其實就是母親王娡居中謀劃,配合館陶公主劉嫖,以及阿嬌皇后青睞、東宮竇老太后認可,才最終得以繼承大統(tǒng)。
可以說,漢武大帝的皇位,是竇老太后、館陶主劉嫖、阿嬌皇后、王娡四人合力掙來的。
正所謂:吃人最短,拿人手短。
皇位都是人家?guī)湍銙陙淼模悄忝獠坏镁鸵短覉罄睿踔涟讶思姨婺銙陙淼幕饰唬瑑?yōu)先用來給人家謀福利。
但在原本的歷史上,即位初期的漢武大帝,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出身不夠‘正’,讓漢武大帝迫切想要證明自己;
而七歲得立爲儲,一直到十六歲,被彌留之際的孝景帝強行加冠,擺明了是要漢武大帝即位後立刻親政,又讓漢武大帝不免有些膨脹起來。
於是,什麼竇老太后、館陶公主,什麼阿嬌皇后、母親王娡,都被漢武大帝拋在腦後。
一手建元新政,把竇老太后得罪的死死的,直到老太后駕崩,漢家的大權都沒能真正落到漢武大帝手中;
再加上阿嬌皇后一曲《長門怨》,又得罪了館陶主劉嫖、阿嬌皇后二人,失去了自己在竇老太后面前,最大,同時也是最有效的一張底牌。
甚至就連母親王娡,漢武大帝的態(tài)度也算不上親近——動不動就是一句:莫復爲竇氏,來敲打、恐嚇母親。
這麼一通操作下來,替漢武大帝掙來皇位的四人,幾乎都被得罪了個乾淨。
皇位、法理的源頭被得罪,漢武大帝自然也就失去了短期內(nèi)掌權,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的可能。
又迫切想要證明自己,就只能通過浮於表面的搞排場、搞形象工程,來維持自己可憐的體面了。
而劉榮,與歷史上的漢武大帝最大的一處不同,也恰恰在於此。
——劉榮的皇位,並非是靠旁人掙來的。
不可否認,竇老太后的首允、默認,館陶主劉嫖的‘不搗亂’,都是劉榮能得以繼承皇位的關鍵因素。
但也只是關鍵因素,而非決定性的核心因素。
真正讓劉榮有資格繼承皇位的,是皇長子的身份,所賦予的法理資格,以及劉榮自己做出來的成績,在先孝景皇帝那裡得到的認可。
至於竇老太后、館陶主劉嫖,在劉榮得以繼承皇位的過程中,做出的貢獻不能說沒有,卻也僅限於:沒搗亂,沒壞事兒。
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則是竇老太后、館陶主等人合力扶上的皇位;
若是失去這些人的幫助,哪怕這些人不搗亂、不壞事兒,漢武大帝也幾無繼承皇位的可能。
這一點不同,就使得劉榮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呈現(xiàn)出兩種姿態(tài)。
劉榮面對竇老太后,是純粹把人家當長輩、當‘東帝’來尊敬,且對人家的竇氏外戚照顧有加,主打一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雖然張口閉口‘皇祖母’‘孫兒’,但實際上,雙方幾乎是以平等地位交流。
——至少在政治身份層面,祖孫二人是近乎平等的地位,只是多了一層祖孫的親緣長幼。
雖然劉榮仍舊隱隱低老太后一頭,但考慮到呂太后‘珠玉在前’,劉榮也總還能擡起頭說話。
面對館陶主劉嫖,那更別提了——劉榮心情好了,照顧竇老太后的面子,叫一聲姑母,皮笑肉不笑的聊兩句;
心情不好了,說劉嫖兩句,批評劉嫖一番,也沒什麼大不了。
雖然在親緣層面,姑侄二人長幼有序,但在政治層面,天子劉榮爲君,太長公主劉嫖爲臣。
論親緣,劉嫖大,論君臣,劉榮大。
二者結合,劉榮仍舊稍大一頭。
反觀歷史上的漢武大帝,面對竇老太后——太皇太后對天子,稍低一頭,祖母對孫兒,又低一頭;
再加上皇位,都是竇老太后替漢武大帝掙來的,再低一頭。
三者結合,漢武大帝面對竇老太后,那純粹就是被壓得擡不起頭,只能跪著說話。
面對館陶主劉嫖,也差不多。
雖然論君臣,能壓劉嫖一頭,但多出一層‘丈母孃和女婿’的長幼關係,以及同樣承人家一個‘替朕掙來皇位’的人情,漢武大帝面對這位姑母,也照樣不怎麼擡的起頭。
以至於歷史上,纔剛入宮不久的衛(wèi)子夫,被館陶主劉嫖一個‘外人’欺壓,差點給折磨致死,漢武大帝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究其原因,不外乎那一句:吃人最短,拿人手短。
人家替你掙來的皇位,你就別想著憑皇位壓制人家。
人家要的,你得盡力滿足,人家不希望看到的,你得盡力避免。
一旦沒做到,比如搞出來個建元新政之類的東西,把人家給惹惱了?
——罰你在太廟面壁思過都是輕的!
要不是娶了個好媳婦,廢立天子也未必不會成真!
說到這裡,劉榮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二者之間,最本質的差距,也就很明顯了。
劉榮出身‘正’,得位‘正’,所以有底氣;
在面對竇老太后、館陶主劉嫖時,劉榮雖然仍舊要以晚輩自居,但總歸是能憑藉天子的權勢,來儘可能維護自身利益,以及宗廟、社稷的利益。
但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出身、得位皆‘不正’,所以根本沒底氣;
在面對竇老太后、館陶主劉嫖時,漢武大帝非但要以晚輩自居,甚至就連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天子身份,都是人家替你掙來的。
故而,什麼維護自身利益,什麼宗廟、社稷的利益,對即位初期的漢武大帝而言,都是絕對意義上的無稽之談。
——對竇老太后、館陶主劉嫖予取予求,然後熬死人家再說,纔是漢武大帝唯一能走通的路。
事實上,歷史上的孝景帝廢太子劉榮,立漢武大帝劉徹,也同樣是無奈之舉。
哪怕後來,漢武大帝成了‘漢武大帝’,證明了孝景帝眼光沒錯,但也依舊不得不承認:廢太子劉榮,是孝景帝迫不得已之下,纔不得不做的無奈之舉。
沒辦法。
實在是慄姬,以及慄姬背後的慄氏外戚上不得檯面,加之歷史上的太子劉榮,也同樣有些上不得檯面。
若非如此——但凡太子劉榮有一丁點可取之處,孝景帝也不可能廢黜已經(jīng)及冠的太子劉榮,轉而去立年僅七歲,且必然會被竇老太后壓制的漢武大帝。
就好比如今這個時間線。
慄姬依舊是那個慄姬,依舊讓劉榮苦不堪言,度過了極其痛苦、鬱悶的十幾年;
慄氏外戚,也依舊是那個上不得檯面的慄氏外戚,一族百十來號人,劉榮滿共就淘換了一個勉強能用、中人之姿的慄倉。
但在這個時間線,劉榮上得了檯面。
於是,哪怕與立劉榮,有‘慄氏外戚’這個隱藏風險,以及‘慄太后’這個明面上的風險,孝景皇帝也依舊傳位劉榮,而不是歷史上的漢武大帝。
——因爲立漢武大帝,也同樣有風險。
廢長立幼,本身就是在冒險。
若非歷史上的太子劉榮實在不爭氣,讓孝景帝下定決心,寧願冒險一試——寧願賭一把,也不願意接受太子劉榮那寫在臉上的‘失敗’二字,華夏曆史上,恐怕大概率不會出現(xiàn)漢武大帝。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也正是由於歷史上的先帝年間,太子劉榮和弟弟劉徹之間的這段恩怨情仇,劉榮纔會在自己在位的這一朝,堅定不移的將嫡長子繼承製重新拉回歷史舞臺。
因爲孝景皇帝廢長立幼,一場豪賭,最終賭出來一個漢武大帝,本就是小概率事件。
——孝景帝夠幸運,賭出來一個漢武大帝,而不是漢獻帝、漢靈帝,亦或是絕後早夭的漢昭帝,乃至廢帝昌邑王。
人不可能總是這麼幸運。
十賭九輸。
豪賭的結果,往往是慘敗。
所以,劉榮不能讓漢家的後世之君,都養(yǎng)成這種‘開小號,立幼子賭一把’的觀念。
相較於這種不確定性極高的豪賭,顯然還是成體系的系統(tǒng)培養(yǎng),才更能批量產(chǎn)出合格的皇位繼承人。
或許很難培養(yǎng)出太宗皇帝那樣的在世聖人;
但培養(yǎng)出先孝景皇帝那般,未必有天賦,但手腕必然老練的合格君王,是可行的。
——孝景皇帝本身,就是這套培養(yǎng)模式的成功案例。
連棋盤俠都能培養(yǎng)的出來,都能培養(yǎng)成孝景皇帝,搞出來一個文景之治,又有什麼樣的皇帝,是無法通過系統(tǒng)性培養(yǎng),來最終培養(yǎng)成合格帝王的?
而在這樣一套規(guī)範的帝王培養(yǎng)體系中,首先需要做的,就是確定候選人。
若不提前把皇位繼承人候選,限定在一人,而是一次性培養(yǎng)數(shù)人,最終選其中最好的那一個,就很容易搞出九龍奪嫡之類的鬧劇。
有且只有確立嫡長子繼承製的正確性,將皇位繼承人,堅決限定在‘嫡長子’這一個候選人身上,漢家的皇位傳承,才能保證穩(wěn)定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