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新元三年,冬十一月十日,夜。
高闕外,西四里處。
北風蕭瑟,呵氣成冰。
原本空蕩蕩的河灘,此刻卻被一道道身披白布,匍匐在地,報團取暖的身影所沾滿。
在人羣最靠前的位置,郅都再次爬到了一個小土包上,穿著厚手套的手反覆不斷的握成拳,再舒展開來。
郅都的睫毛上,也結了一層薄霜。
大半張臉被藏在裹布後,只露出一雙因風雪而微微瞇起,卻又前所未有銳利的雙眸。
此刻,郅都的目光,只直勾勾落在幾裡外,出現在高闕牆頭的那幾點火光之上。
昨日白晝,郅都率領麾下先鋒大軍,借濃霧藏身,於白晝涉冰渡河,抵達了大河北岸。
昨夜前半夜,大軍稍作調整,並於後半夜東進靠近高闕,來到了現在這個位置。
——繼續東進四里,便是高闕外。
而此刻,先鋒大軍將士經過一整個白晝的修整——或者說是天寒地凍,風雪摧殘,狀態卻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昨日白晝大軍渡河,由於是以屯、曲,也就是五十人、百人爲單位,分批次渡河,所以在日暮時分,於北岸聚集的時候,便失蹤了三百餘,將近四百人。
他們或許是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又或是因爲什麼意外,而滯留在了冰面上。
但郅都,根本沒有時間去接應、尋找這些人。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後續東進、靠近高闕的過程中,留意右側的冰面,避免有迷路的將士意外出現在高闕,從而暴露了大軍的行蹤。
而在渡河抵達北岸,到東進靠近高闕的過程中,又有數百名將士,或不堪風雪酷寒,或實在疲憊不堪,而落在了先鋒大軍後方。
郅都知道,這些人,活不下來了。
戰後,能找到這些人的屍體,都已經算是幸運。
更大的可能,是連屍體都找不回,只能在戰後,爲這些人的家人送去身前衣物,並立起衣冠冢……
“如何?”
“先鋒大軍,還有多少可戰之卒?”
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淅淅索索聲,郅都當即開口一問。
便見片刻後,副將也匍匐前行到郅都身側,雙手捂著臉,一邊不斷哈著氣,一邊開口道:“渡河前,本就有千餘掉隊。”
“渡河中、渡河後,有各有三五百。”
“眼下,先鋒大軍只存三萬二千六百餘人,且有近千人手腳凍傷,無力作戰。”
聞言,郅都眼眸不由又是一黯。
凍傷。
在這個時間點,在這戰場生死之地,凍傷,幾乎已經宣判了這些人的死刑。
如果這些人夠幸運,能撐到高闕之戰結束——至少是高闕攻防戰結束,他們或許還只是個四肢、手腳指殘缺的命運。
可若是這場戰鬥不夠順利,甚至是隻要一兩日內沒有明朗,這些人未能按時得到治療,也沒能藏進高闕躲避風雪,等待他們的,同樣只一個‘死’字。
對於這些人的不幸,郅都即便無法去開口說些什麼、無法具體做些什麼,心中,免不得也是一陣不是滋味。
但最終,郅都心中的種種心緒,卻只化作一聲冷酷無情的:“三萬二千餘……”
“比戰前預定的三萬之數,還高了二千……”
對於郅都毫無人情味的喃喃自語,副將也只默然。
而後,二人的注意力,便放在了不遠處的高闕之上。
“風雪大作,高闕內的匈奴人,多半會藏在關牆內躲避風雪——甚至都未必會在關牆上駐守。”
“至多,也就是輪換巡視。”
“派斥候營出發,抵近查探。”
“——絕不可擅自入關!”
郅都話音落下,冰封的河面,與郅都所匍匐者的河畔窪地間,當即走出一串人影。
約莫數百人,同樣都是一身‘素裹’,渾身上下,都藏進白色包布之中。
再加上有風雪在吹,不抵近到三五步的距離,根本看不到這樣一羣人,在高闕外的雪地中疾走。
此刻,這些人是被作爲戰場情報人員,被郅都派去觀察狀況。
而在今日後半夜,也同樣會是這些斥候精銳,率先潛入高闕之內,進行力所能及的一系列潛襲工作。
至於郅都身後的先鋒大軍……
“後半夜,出發東進。”
“還能走的動的,都跟著走。”
“實在走不動了的,給他們挖個坑,蓋塊布,三五成各,報團取暖,靜待援軍。”
郅都此言一出,副將默然之餘,更稍有些愧疚的低下了頭。
挖個坑,蓋個布。
且不說聽上去有多奇怪——好歹是確確實實給這些將士們,挖出一塊壕溝之類,然後蓋上防風布。
但副將心裡卻十分清楚:郅都口中的‘靜待援軍’,卻僅僅只是一句撫慰人心的說辭。
哪來的援軍?
接下來,先鋒大軍開打,之後不久就是南岸,程不識部會大軍壓境,直面高闕而來,雙方合力發起總攻!
至於這些掉隊的將士——無論是在南岸時,自博望城到河岸間掉隊的,還是昨日、昨夜在冰面上,在北岸掉隊的,亦或是此刻,即將止步於距離高闕僅四里遠處的這些將士們,都只能‘等’。
如果,戰事實在順利的嚇人,在夜半時分開打的高闕之戰,於天亮或午時前後,就以漢家得以佔據高闕作爲結束的話,這些人,或許有救。
可一旦戰鬥拖延到兩日,這些人,就再也等不來援軍了。
——因爲此戰,打下高闕並非是結束,而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高闕爲漢家所佔據後,反應過來的匈奴幕南各部——尤其是南池的右賢王部,必然會對高闕發起一輪又一輪猛烈的攻勢,以求將漢軍將士重新趕下高闕,讓高闕重新爲匈奴所有。
所以,在戰事進展不順的前提下,即便最終打下了高闕,郅都麾下的先鋒大軍,以及程不識隨後跟上的中軍主力,都很難分出人手和精力,自興軍路上尋找這些掉隊的將士。
如果高闕的情況不急切,或許能拍出百十兵卒,外加數百民夫找一找。
可一旦高闕戰事告警……“也不知博望侯所部,如今可否做好了渡河準備……”
此戰的關鍵,除了郅都所部先鋒大軍,需要發起足夠突然性、足具破壞性的偷襲外,同樣需要程不識的後續中軍,在合適的時候跟上。
而且時間是即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須恰到好處。
——若是早了,就有可能是郅都所部先鋒還沒開動,程不適部就被高闕內的匈奴守軍發現行蹤,從而使漢家此戰之籌謀功虧一簣。
若是晚了,則是郅都摔軍死戰高闕牆頭,身後卻遲遲等不來程不適的接應。
這幾日的潛行奔襲,郅都所部先鋒大軍的戰鬥力,以及將士們的身體狀況,都已經很糟糕了。
就連郅都自己,都已經有些感覺不到雙腳小拇指的存在!
換而言之:眼下,即便是這三萬多還沒掉隊的先鋒將士,也多半已經到了臨界點。
接下來,這些將士們或能揮劍廝殺小半個時辰,或能拳打腳踢、牙齒撕咬大半柱香。
但毋庸置疑:所有人的體力,都已經瀕臨極限,唯一還能支撐他們的,便是此戰功成的誘惑,以及神聖使命感。
但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開戰過後,郅都所部先鋒將士,則更有可能是:一鼓作氣,再而竭。
所以,在郅都麾下先鋒將士,發起第一輪有效的攻擊之後,程不適所部就必須在匈奴人反應過來,並組織起有效防線之前,奔襲而至,接替先鋒軍的進攻任務。
換而言之,郅都麾下這三萬餘先鋒,此戰最大的作用,便是發動首輪偷襲。
然後,就可以四散於高闕之內,竭力製造混亂,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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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闕牆頭。
呼延當屠面色仍帶著憂慮,眼皮更是肉眼可見的噗通噗通直跳。
——昨日,呼延當屠仔細覈查了高闕內,數萬匈奴守軍的身體狀況。
雖然偶有不適者,但均不見瘟災的預兆——多半是便秘,或染了風寒。
再加上今日白晝,河面上的大霧基本散去,也讓呼延當屠稍稍安心了些。
至少不再擔心,心底那股強烈的危機感,是源自於對岸的博望城了。
可越是這樣,呼延當屠心裡就越慌亂、就越不安。
因爲恐懼,往往源自於未知。
如果能在高闕內,發現任何一點不正常,比如某個部下想要作亂,又或是有瘟災、食物短缺之類的問題,呼延當屠還會稍稍心安。
因爲心中的不安找到了源頭,也就不用再恐懼更爲可怕,且不知其爲何物的事情了。
但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找到。
食物算不上充足,但也絕不缺,完全能等到下一批輜重送達。
守軍將士們的狀態也還行——算不上多舒坦、多健康,但也仍舊沒什麼大問題。
高闕外,薄薄一層霧飄在冰面上,使冰面、對岸,還有那座博望城的輪廓均若隱若現。
雖然沒有豔陽天那麼讓人心安,但也依舊讓人生不出太多疑慮。
“難道,是部族出了問題?”
想法纔剛在腦海中蹦出,呼延當屠當即便搖了搖頭。
呼延氏族,是匈奴四大氏族之一,世襲八庭柱之一的右大將一職。
像這樣的部族——如此強大、底蘊如此深厚的遊牧部族,放眼整個草原,算上匈奴單于庭本部在內,也滿共才五個。
單于庭需要四大氏族作爲自己的羽翼,所以不可能動這四個超大型部族。
至於四大氏族彼此之間,也都是兩兩成對——右系二部和左系二部,均是互相聯姻接親,往來密切。
再加上這微妙的平衡來之不易,所以四大氏族之間也有默契:兩兩組對,各自效忠左、右賢王,彼此之間可以暗下爭鬥,但決不起正面衝突、不能大規模動刀兵,以免讓其他部族得到坐收漁利的機會。
所以,呼延當屠深知:四大部族,幾乎是不可能滅亡的。
只要匈奴單于庭還在;
只要匈奴單于庭,需要靠四大部族鎮壓草原各方;
只要四大部族之間的默契沒有被破壞,就不可能有四大部族之間的任何一個,在短時間內迅速滅亡。
——誠然,除了四大部族外,也有一些準超大型部族,對四大氏族的超然地位虎視眈眈,想要取而代之。
但四大氏族的強大,即便是單于庭刻意壓制,只要別動刀兵,便也絕非三五年內就能削弱的。
只是這樣一來,部族出事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呼延當屠的不安,也愈發不可收拾。
“阿各。”
“派一些奴隸,回部族看看吧。”
“——我們心中的不安,必然是撐犁天神的啓示。”
“我總擔心,如果我們沒有今早發現這啓示、警示的真正意圖,就會被撐犁天神所懲罰。”
聞言,一旁的屠各卻是同樣的面色凝重,只微微搖頭道:“右大將,難道就不擔心漢人嗎?”
“就算高闕,漢人不敢來,但河西的休屠澤,可是纔剛被混邪部的那些奴隸給奪走。”
“漢人,會不會是去了休屠澤,想要趁著春天到來之前,將休屠澤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真是這樣,那往後,漢人必定會一步步蠶食河西,甚至一步步靠近西域!”
“等漢人也發現了西域,那我打匈奴,可就······”
屠各一番話,讓呼延當屠陷入一陣沉思之餘,心下也不由稍安。
——有這個可能。
按照漢人的奸詐,他們還真有可能趁著冬天,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手奪下休屠澤。
而呼延當屠奉令駐守高闕,其實不止肩負著守衛高闕這一個指責。
考慮到高闕幾乎不可能被攻破,故而守衛高闕,甚至都不是呼延當屠的主要職責。
呼延當屠在高闕的主要任務,便是對位於高闕西南方向的河西地區,提供一定程度的戰略庇護,牽制河套地區的漢人,從而減輕河西地區的壓力。
如此說來,漢人如果是想對河西——尤其是休屠澤有動作,那呼延當屠心中的不安,似乎也有了勉強可以理解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