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闕之戰,劉榮的打算自然是瞞。
但再怎麼瞞,也實在很難瞞的密不透風。
——針對此戰先鋒官:郅都所提出的‘三萬先鋒兵臨高闕’的兵力預算,以及朝堂廟算後得出的兵力需求,少府也進行了一番精密的核算。
最終,這場高闕之戰的參戰戰鬥編制,被極限壓縮到了十萬人整。
其中,先鋒部隊由雁門郡手、前將軍郅都率領,兵力三萬五千。
爲了讓這三萬五千人當中,至少三萬人在渡河之後仍舊保持戰鬥力,少府幾乎消耗了庫存的全部皮毛,緊急製作出了五萬套禦寒用品。
每一套禦寒用品,均由一雙毛襪、一雙皮毛鞋,一雙手套,一頂裘帽,以及一張貂制披風組成。
根據少府的推斷,有這樣一套全方位、無死角禦寒的皮毛制防寒套裝,除非是感染了風寒之類,否則,便能在塞外凜冬,迎寒著風,堅持兩到三個時辰。
至於兩到三個時辰後??
——大河在高闕-博望一段的寬度,滿攻纔不過二里,折後世八百米而已!
哪怕是匍匐前進,這八百米的距離,也頂多需要個把時辰就能走過去。
到了河對面,雖然仍舊無法生火,但也完全可以找個背風、避寒之初——實在不行就挖個坑,蓋張厚毯鑽進去避寒!
再喝幾口酒,身子怎都暖起來了。
是的,沒錯。
除了這五萬套造價高昂,尋常兵士一輩子賺到的錢,都買不起其中一套的貂、裘套裝外,此戰,少府所需要供應的後勤物資當中,還有酒。
說來,也是一樁趣事。
——八年前,吳楚七國之亂爆發在即,劉榮得到與少府接觸的機會。
當時,劉榮最先想到的,就是醫用酒精。
在劉榮看來,按照這個時代約等於零的醫療技術,戰場上的創傷消毒必然會是個大難題。
有了醫用酒精——其實就是度數高一點的烈酒,必然能將許多原本會因感染、炎癥而死的人救回來。
只是劉榮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這一方案,最先是被先孝景皇帝劉啓直接拒絕,而後又導致劉榮,被東宮竇老太后臭罵了一頓。
原因無他:酒,是糧食精。
在這個時代,天下九成以上的人無法保證頓頓飽腹,七成以上的人,更是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飽了’的感覺;
糧食吃都不夠吃,尤其大戰在即,軍糧更是像江水一樣往外流,未來一年的收成也必然沒法指望。
如此背景,劉榮說要拿糧食去制酒精,最終用途卻是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傷口消毒,治療傷患?
別鬧了~
別說這麼做,純粹就是在糟蹋糧食、是在奪走底層人民的口糧,也就是活路。
就算和糧食無關,這麼做也沒什麼性價比。
蓋因爲在戰場上,兵士手上,幾乎很少出現‘淺淺劃了一道’‘擦破點皮’的這種狀況。
運氣好點,是被弓羽箭矢射中非要害部位,在不傷及筋骨的前提下被射個對穿。
若運氣差點,那無論是流矢還是近戰銳兵器,幾乎都能要了一名底層士卒的命。
戈、矛、戟,乃至於劍,都很少被用於揮砍,而多半是刺。
既然是刺,那除非刺呲了,便必定是要命的貫穿傷。
胸口都被刺了個透心涼,還指望酒精救人?
妖精來了也救不了!
故而,吳楚之亂爆發之前,劉榮所提出的‘醫用酒精’計劃,從理論到實操,被東宮竇太后、西宮天子啓全方位無死角的否定。
直到後來,吳楚亂平,關中糧價鼎沸,劉榮以強硬的手腕平抑糧價,並將宿麥納入到了如今漢室的‘主糧’範疇之中。
如是過了兩年,先孝景皇帝駕崩,劉榮繼承皇位,才總算是讓這個項目得以上馬。
——甚至即便是做了皇帝之後,劉榮推動這個項目,也同樣花了不小的力氣!
東宮兩位太后,朝堂內外大臣,也依舊在不斷地勸說劉榮:千萬別幹這種糟蹋糧食——而且還是以國家機器,大規模成批量糟蹋糧食的蠢事。
怎麼說不動、怎都勸不動,劉榮最終索性擺爛了。
再也不提醫用酒精的事兒,只說是自己想喝酒了,讓少府釀一些備用。
本以爲這破罐子破摔的舉動,必然會招致更加強烈的反對,卻不料劉榮這邊一表態,世界隨即瞬間安靜。
僅僅只是東宮竇老太后,派人來未央宮委婉提醒劉榮:美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哦?
切莫忘記孝惠劉盈沉迷酒色,二十出頭便一命嗚呼的教訓……
很久以後,劉榮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之所以會這樣,不過是因爲‘醫用酒精’和‘食用酒精’二者,對於如今漢室的意義全然不同。
食用酒精,早自夏朝便早已有之。
雖然過去千百年來,歷朝歷代都在間歇性禁釀酒、飲酒,但普羅大衆對酒水的接受度,其實還是非常高的。
如今漢室,雖然理論上,依舊禁民私釀酒,但自太宗孝文皇帝以來,卻也不搞一刀切式的‘禁民飲酒’了。
首先,是社會地位層面——秩祿百石以上的官員,以及爵位在八等爵:公乘以上者,是可以私下飲酒的。
達不到以上職務、爵位登記者,也只是原則上不可私飲。
既然是‘原則上’不行,那實際操作中,自然就有默認的空間。
——深更半夜,你偷偷在被窩裡鬧上兩口,你枕邊人也不至於去官府告你,官差也沒空跑你被窩裡抓人,治你個‘非法飲酒’之罪。
比六百石,及爵位在十五等少上造以上者,更是可以無條件宴飲!
之所以是‘無條件宴飲’,是因爲尋常百姓,也可以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有條件的邀宴聚飲。
如娶妻,納妾,兒女滿月等喜事。
其實最開始,太宗皇帝也沒有允許高官、顯爵無條件聚飲。
不料這幫人居然開始鑽空子——三天兩頭納個小妾,十天半個月給兒女辦酒,演都不演了!
有一段時間,人口販賣行業甚至因此,而出現了一波‘女奴價格反超男奴’的火爆市場!
究其原因,就是因爲這些有錢人家,或有權有勢者,想要借納妾之民請客喝酒。
爲了喝上這麼一頓酒,他們甚至不在乎自己納的妾醜不醜、健不健康,甚至年不年輕。長安街頭,至今都還流傳著那些年,某些功侯貴戚爲了借納妾宴飲,而意外納了個四五十歲老嫗爲妾的趣聞軼事……
後來,爲了控制這種亂象,同時也算是施恩於這些貴族階級,太宗孝文皇帝無奈打上補丁:具備一定官職或爵位等身份者,無需再借婚宴之名聚飲。
再後來,關於酒類的禁令也愈發寬鬆——從禁釀、禁飲,到禁釀不禁飲,到先帝年間,甚至就連釀酒,都已經不再是完全沒得商量了。
最開始,是少府奉旨釀酒,賣入市場以獲取利益。
然後慢慢的,功侯貴戚也開始跟著偷偷釀、偷偷賣。
發現朝堂中央似乎不咋樂意管,貴族們甚至都懶得親自動手了——直接把釀酒的事兒,交給了各自底下的白手套,也就是商人去忙活。
時至今日,劉榮一朝。
你如果在大街上喊:你看到什麼什麼地方在買酒,或某人某戶在釀私酒,那大家只會把你當成傻缺。
官府也會不得已登門盤查,卻也會暗地裡,把你祖宗十八代罵個遍。
可你若是像個正常人一樣,既不張揚,也不過分低調的走到某些巷尾死衚衕,悄悄摸買一些酒回家喝,那根本就不會有人管你。
用後世人的話來說,在如今漢室,釀酒業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黑色產業,頂多只能算是灰產。
但毋庸置疑的是:酒類對華夏民族的吸引力——尤其是對華夏軍隊的吸引力,實可謂古往今來。
遠的不說,就說吳楚七國之亂前後,在睢陽保衛戰立下赫赫戰功,之後更得到東宮竇太后重用的將軍李廣。
相傳,李廣此人,不單用餐時無酒不歡,就連三餐之間的空隙,也是非要把酒當水喝不可。
個把時辰沒喝上,輕則脾氣暴躁,對左右動輒打罵,重則當場狂暴,見了誰都想幹一下子。
身爲軍中高級將官,隔三差五都能見到天子、太后的人——尤其還是太宗皇帝贊之爲‘若生在開國年間,可封萬戶侯’的猛將,李廣尚且如此,軍中其他人如何,也就是可見一斑了。
程不識最爲人所熟知的是什麼?
戰鬥風格保守?
治軍嚴謹?
都不是。
——當今漢室,程不識最知名、最爲人所熟知的,是其人滴酒不沾。
非但自己滴酒不沾,還堅決不允許治下將士,於戰時、于軍中飲酒。
不然程不識‘治軍過嚴’其麾下將士叫苦不迭的罵名哪來的?
還不就是不讓喝酒……
從以上這些,就不難明白當今漢室,乃至於華夏絕大多數時代,酒精對於軍隊的重要性和致命吸引力。
尤其是酒精自帶的精神舒緩、安撫作用,更使其成爲華夏,乃至古今中外軍隊趨之若鶩的食糧。
而此戰,非但是劉榮第一次,光明正大下令在後勤保障物資中,添加高烈度酒這一項,同時也是有漢以來——乃至古往今來,華夏政權第一次在官方層面,以官方文件、正式指令,爲前線將士供應酒精。
原因自是不言而喻——酒精,除了能消毒、能麻痹神經,舒緩情緒,也同樣能暖身。
雖然是物理暖身,但也總好過什麼都沒有。
再有,便是相較於水,酒的冰點相對更低一些,更不容易結凍。
到了塞外,冰天雪地之下,壺囊裡的水都凍成冰時,一口烈酒,也能成爲前線將士聊勝於無的水源補充。
至於早先,劉榮說要做醫用酒精,朝堂內外無不是羣情激憤,拼命阻止,等劉榮說要做食用酒水,大家又都當沒這回事,也是因爲類似的原因。
——喝酒,天下人幾乎都喝!
不單男人,就連高門貴族的女人,只要喝得起,便大都好這麼一口!
劉榮也不大明白爲什麼,許是靈魂深處,對糧食濃縮物的嚮往,亦或是這個時代匱乏的娛樂手段,使人們只能通過酒精來獲得精神慰藉。
所以劉榮要釀酒喝,大家都不會覺得哪裡不對——反正大家都喝,不差你一個天子榮。
再者說了:過去這麼多年,漢家的禁酒令從最開始毫無商量,一點一點寬鬆到現在,基本隨便喝,偷摸也能釀的程度,不容易啊!
過去,太子時期的劉榮,就總是以‘不勝酒力’爲由,於朝公貴戚邀宴時頻頻早退。
大傢伙心裡早就犯起了嘀咕,怕劉榮一言不合,就又要把禁酒令的弦給繃緊。
好不容易等到劉榮主動說,要讓少府釀酒給自己喝,大家又怎麼可能去阻止?
但酒精就不同了。
——從家國大義的角度來說,這玩意兒,幾乎等同於拿底層民衆的血,來爲大人物換取必要時的活路啊!
雖然確實有點誘人,但這麼大的罵名,誰敢擔,誰又擔得起?
再者說了——如今朝中公卿大臣,雖然在三公層面,仍舊勉強保留著‘非侯勿相’,甚至是非侯不爲三公的政治潛規則,但九卿層面,其實早就不再是功侯羣體的保留地了。
甚至即便是有徹侯爵位的公卿,也不再是以軍功侯佔據主力。
比如剛退休的丞相:桃侯劉舍——歸義侯,還特麼是二代歸義侯;
主爵都尉隆慮侯慄倉,外戚恩封侯。
現任丞相竇嬰的魏其侯爵位,更是一半軍功得封,一半外戚恩封!
想來,再過不幾十年,漢家就要出純恩封的外戚丞相,甚至是沒有徹侯之爵的‘布衣丞相’了。
說白了,就是朝堂中樞,已經沒有多少軍方的人了。
尤其過去這個歲首,劉榮還對朝堂公卿體系進行了改革,把軍方完全抽離出了朝堂。
大家都不是軍方出身,又怎麼會爲了一個對軍人有好處,卻要滿朝公卿揹負天下罵名的酒精,而捧劉榮臭腳?
於是,大家反應都比較劇烈,同時也在期待劉榮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或打消念頭,或偷偷摸摸去做,不要把事情擺上檯面,搞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恰好此時,劉榮剛好改了口,說自己要釀酒喝?
ok!
就是這樣!
陛下就是在釀酒喝!
什麼酒精?
那都是陛下賜給軍中將士的御酒!
什麼?
他們那御賜酒水塗抹傷口?
那咋了?
陛下都賜下去了,他們愛幹嘛幹嘛唄?
只要別把御賜酒水當洗腳水、漱口水,就都隨他們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