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庭西征歸來,不知帶回了西域,乃至中亞地區的稀罕物件。
同時,也按照離去時的約定,帶回了秋天。
——秋天。
草原遊牧之民最富足、最安逸,同時也是漢家躬耕之民,一年當中最忙碌的時間節點。
農忙,農閒,雖然只是一個籠統寬泛的概念,卻也不是不能按照農民的勞動強度,來細分出幾個時間段。
比如春天,農民說是忙著播種、春耕,但實際上,也就是忙最開始那幾天。
種子播下去了,再灌溉一下,然後就只需要守在田頭,等作物幼苗毛頭,便可安下心來。
隨後的兩個月,雖然也屬於‘農忙’時分,但忙的程度十分有限。
除了早已形成約定俗成的時間節點、水量的灌溉之外,農民在這段時間需要做的,也就是除除雜草、抓抓害蟲。
這些事,根本不需要一個成熟的壯年農民去操勞——隨便幾個孩童,就能在玩耍間代勞。
真正值得農民操心的,時水資源的搶奪,以及按時按量的灌溉。
真正意義上的‘農忙’,其實是秋收,以及秋收前的最後衝刺。
在這‘就差最後一哆嗦’的關鍵時刻,農民們總是會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畢竟後世學子終生一考,決定的不過是未來好壞。
而對農民——尤其是封建時代的農民而言,一年的收成好壞,卻是直接關乎未來這一年,家裡會不會有人餓死、會不會有娃兒被賣給富戶爲奴婢,甚至於血脈能不能穿延下去的大事。
所以,哪怕知道這麼做沒有意義,每年的這個時候,農民們都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找來自己能找到的最富經驗、最富知識的老者,來幫自己預估今年的收成。
哪怕得到老者‘今年收成不錯,是個豐年’又或‘你今年種地種的不錯,收成能比別家多些’之類的正面評價,農人們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灌溉、除草,甚至於祭祀先祖、神明——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所求不過有個好收成。
過去這些年——乃至於過去千百年,華夏民族的底層民衆,幾乎都是這麼過來的。
但今年,或者說是最近幾年的關中,秋收前後的氛圍,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了不少。
農人們有條不紊的忙活著,雖然本能的抱有期待和忐忑,卻無疑鎮定了許多。
老者們不再被後生晚輩找上門,也不坐立難安的主動走上田間地頭,去指點江山了。
就像是完全不擔心、十分篤定今年,乃至每年都是大豐收般,悠哉悠哉的坐在老樹根下納涼,再與二三老友說笑一陣,享兒孫繞膝之樂。
至於爲什麼會這樣?
當然不是因爲漢家的農民,真的已經做到‘年年無條件豐收’的史詩級成就。
而是如今漢室,尤其是關中地區的農民,不再被每年秋天的秋收,一言而絕未來一整年的生死了。
遠的不說,就說十年前,先孝景皇帝纔剛即位的時候。
太宗孝文皇帝駕崩所帶來的哀傷氛圍,仍舊在天地間久久不散。
朝堂內外,則是對故去的太宗皇帝歌功頌德——甚至早在當時,就已經出現了關於‘孝文盛世’的鼓吹。
天下弄人都感謝、感激太宗皇帝,或許有些言過其實。
但關中地區,人人都對太宗皇帝感恩戴德,根本不容許有人詆譭、污衊太宗皇帝,自家完備但凡有絲毫不敬,就要立刻擡手大罪,卻是沒有半點誇張。
那是華夏封建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盛世之相。
每個人,都爲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時代,而感到慶幸和自豪。
但在這盛世的表象、在那美好的天空之下,卻仍有一些陽光無法播撒到的角落,被底層民衆的血淚所侵染。
如某個農民,在太宗皇帝輕徭薄稅、與民休息,巧立名目賜爵,三不五時賜下酒肉、布帛,間歇性免除農稅,日常性免除勞役的仁厚統治下,日子過的不說是有聲有色,也起碼是越來越有盼頭。
長達十幾二十年的安定,讓這個農民從最開始,一窮二白,吃了上頓沒下頓,骨瘦如柴、手腳無力的模樣,逐漸成長爲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民。
家裡的百畝良田,能承擔整個家庭的日??诩Z,以及柴米油鹽醬醋茶等開銷——不說頓頓飽,也是每頓都能吃個七成飽。
老農感謝先祖,感謝上蒼,更感謝帶來這一切美好生活的太宗孝文皇帝。
直到有一年,秋收。
無論是經驗老道的老者,還是官府派下來視察的農稼官,都說今年是個豐年。
而且是大豐收!
老農滿懷期待,充滿幹勁,將田裡的粟廟照顧的極好,比照顧新媳婦還細心!
結果到了秋收那天,明明一切都預示著豐收,但當老農眉眼含笑的將收割好的粟堆在一起,卻本能的皺起了眉頭。
——怎麼這麼少?
下意識看向左右,與自家田畝相連的領居家田地,卻是一眼就能大致估算出:大傢伙確實都是大豐收。
唯獨老農的收穫,少的著實有些詭異。
帶著最後的僥倖,老農將收割的粟全部稱量,懸著的心也終於死了。
二百石出頭。
距離關中的糧產平均線:每畝三石,足足少了近三分之一!
老農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開始瘋了似的否定這個現實。
找官府報官,卻被前來查探的差役,明確告知沒有被人盜割的痕跡。
懷疑量具,卻被那冷臉稅吏毫不留情面的罵了個狗也淋透,也當面看到鄰居家、同鄉家的米糧,量出來的數字都非常喜人。
不等老農從呆愕中回過神,三十稅一的稅率下,自家七石的農稅已經被稅吏取走。
口賦也被折算成了幾石糧食,一併被取走,只給老農一家,留下了不到二百石糧食。
再苦再難,日子也總得過下去。
老農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將這二百來石的糧食帶回家。
家中,自己和老妻,外加兩個幼子、三個還沒出嫁的女人,總共七口人。
雖然有心多留些,但家中那個被當作糧倉的偏房,最終卻只塞下五十石糧食。
老農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帶著剩下的一百五十石糧食,找到了當地最仁義的糧商。
不料那糧商卻說:今年大豐收,糧食賣不上價,只能按照每石四十錢的價格收糧。
老農想不通,今年怎麼會是大豐收。
至少老農完全沒有感受到,今年是個大豐收。
但老農沒得選,更不敢往深處想,深怕自己被殘酷的現實所打倒。
一百五十石糧食,按照每石四十錢的價格,總共換到了六千錢。
其中還有小半三銖莢錢,卻已經是收糧的糧商中,給錢給的最公道、最厚道的了。
帶著錢回到家,老農強迫自己不去想,帶著妻小貓冬。
正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一家七口人,哪怕有五個是沒長成的崽子,餘下老農夫妻也不比青壯能吃,先前預留的五十石糧食,也依舊沒能撐到冬去春來。
當春天來臨時,老農一家,已經欠了鄰居二十石糧食。
欠的糧得還,糧種也得買。
秋天賣糧所得的六千錢,只被柴米油鹽耗去了幾百錢,剩下的都還在。
而當老者滿是忐忑的,帶著這五千多錢走入城鎮,來到糧鋪外時,卻是再也支撐不住,徹底跌坐在了地上。
——過去這個冬天,好幾個糧商的糧倉都害了鼠疫,糧食全都被廢了!
去年豐收,當地出產的糧食,本就有相當一部分被賣去了外地。
留在當地的部分,又有近半被廢,糧食頓時緊缺起來。
所以,開春時,糧價從去年秋收後的最高四十錢一石,暴漲到了最低七十錢一石,且限量供應,先到先得!
老農茫然低下頭,看著身上帶著的錢袋。
五千多錢,只能買回不到八十石糧食,其中還有二十石,要還領居的欠糧。
過去這個冬天,一家人頓頓稀粥,尚且吃了七十石糧食。
而現在,從開春一直到秋收,家裡只剩下六十石糧食了。
這還沒算糧種,柴米油鹽,以及糧食限量供應,必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高。
以及,家裡那兩個小子,在短短一個冬天便長了一截,本就飯量大曾,又度過了一個食不果腹的冬天······
老農想哭,哭不出聲。
想怪什麼人、什麼事,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怪誰。
回到家,與老妻相對無言,很快,夫妻二人便默然抹起了淚。
這一年,老農的三個女兒,有兩個都被賣給了大戶人家。
一個運氣好些,得了主家憐愛,嫁給了另外一個小奴,也算是組建了家庭。
另外一個則是小小年紀,便於當年不明不白的死去。
——兩個兒子,一個餓病交加而死,一個餓的太久傷了身子。
不等秋收,老妻累倒臥榻,老農也愈發感到手腳無力。
家中僅剩一個咿呀學語的小女兒,在話都說不清楚的年紀,操持家中雜物。
僅身一個骨瘦如柴,傷了身子的小兒子,強撐著下田幫助老農耕地。
直到秋天。
這一年的噩夢終於要結束了,老農一家終於看見希望的曙光,結果老婦卻再也支撐不住,一命嗚呼。
秋收所得的糧食,都被用到了老婦的喪葬事宜。
老農茫然坐在破落農院的門檻上,看著街道上行人往來匆匆,對身後,兒子愈發劇烈的咳嗽聲,以及女兒愈發消瘦的身形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就那麼發著呆,就那麼琢磨著:到底,是誰錯了呢······
這樣的噩夢,漢家的農人,幾乎都做過。
甚至有許多原本還勉強可以餬口的農人,就是在真切經歷這樣一場噩夢後,才淪爲佃農、奴隸,甚至於直接家破人亡。
後世人常說:富不過三代。
因爲富貴人家嬌慣子弟,最多傳三代,就要被不屑子孫敗光家產。
也有人戲談:窮也不過三代。
乍一聽,似乎是在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連續窮三代,就有可能出一個意志堅定、吃苦耐勞的子弟光耀門楣。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至少在封建時代,窮不過三代,只有一種標準的解釋。
——連續窮三代,就沒有第四代了。
這家人就要活活窮的死絕。
而今,漢家的農人,卻不再擔心這樣的事發生了。
糧價恆定!
雖然比過去低了很多——秋收每石二十六錢,來年二十八到三十錢,偶爾上下浮動各一錢。
但正如封建時代,不求變,而更求穩一樣。
封建時代的農民,相較於糧價暴漲、賣糧牟利,更希望糧價穩定一些。
至少賣出和買入價別差太多,甚至直接翻翻,搞得農民種出來三百石糧食,最終卻連一百石都吃不到自己嘴裡。
誠然,漢家的百姓農戶,依舊貧窮。
但窮的很踏實。
不再如過去那般,朝不保夕,不知何時就要被滾滾大勢壓碎。
再者——糧價變低了,收成卻也變多了。
過去,農人一年種一茬粟,所得不過每石四十錢,去掉稅賦,總共也就萬把錢。
而今,農人春種粟而秋收,再補種宿麥,輔以大農推行的代田法,關中農人每年除了默認的一茬粟,還能另外種出一茬宿麥。
粟每石二十六錢,麥每石四十五錢,各近三百石的收成,足足能有近兩萬錢的收入!
收入變高了,手裡的錢變多了。
最主要的是:糧食收成多了。
糧食多了,天下都不缺糧食了,農民,也就不怕吃不飽肚子了。
而這一切,並非是如白駒過隙,不知何時就會結束的夢。
——代田法,水車,以及人畜糞便做的肥料,都在讓漢家的農作物產量,每年都在往上攀升一個新的高度。
去年,關中量產最高的個例,分別是粟畝產六石,宿麥畝產八石半!
雖然都是在渭北,且都是隻種粟或只種麥的上田,卻也依舊讓關中的農人們,對未來愈發報以美好的期待。
日子足夠美好,又有盼頭。
這樣的日子,比起文人士大夫口中的‘文景之治’,似乎也不遑多讓。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