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軍臣話音落下,伊稚斜便難掩震驚的瞪大雙眼!
去西方!
作爲匈奴右賢王,哪怕是漢人口中的‘狄酋’‘蠻王’,伊稚斜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戰略放棄!
放棄已經被漢人吃下,並正在快速消化的河套!
放棄即將被漢人染指,且單于庭大概率無力阻止的河西!
然後以高闕爲界,與漢人長期對峙,將一場場斷斷續續、此起彼伏的局部戰爭,轉化爲一場長達數年、十數年,乃至數十年的全面拉鋸戰!
作爲當代右賢王,先右賢王之子,伊稚斜實在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了。
——按照漢人的紀年,大約是在漢太宗孝文皇帝三年,漢匈雙方,便曾險些展開一場拉鋸戰。
當時,漢人的太宗孝文皇帝,可謂是帶著大決心、大毅力,幾乎窮盡漢家之錢糧輜重、將帥兵士,要與已故老上稽粥單于決戰!
睿智的老上單于,知道漢人的優勢,也知道遊牧之民的優勢。
故而,對於漢太宗皇帝‘來?。翁舭。 臎Q戰邀請,老上單于明智的決定:於邊境陳列重兵,卻不急於開展。
拖。
看誰先撐不住。
最終,老上單于幸運的等到了漢人,率先撐不下去。
——不是因爲漢人的意志不夠堅定,又或是如長平之戰的趙國軍隊那般,後勤輜重無法維序。
而是漢人的大後方,一個名爲劉興居的叛王,打亂了漢人的陣腳。
一個叛王,就逼得漢人的太宗皇帝,不得不叫停漢匈雙方的拉鋸戰,只得屈辱和親,好轉身去平定濟北王劉興居叛亂。
從當年那一站後,漢匈雙方都明白了一個道理。
漢人明白:在解決所有的關東諸侯王,確保漢匈決戰時,沒有任何一家諸侯王會起兵反叛前,漢家絕對不能再主動挑起漢匈決戰。
如若不然,就要重蹈太宗皇帝三年,漢家砸鍋賣鐵,卻仍舊不得不和親、不得不前去平定叛亂之覆轍。
於是,太宗皇帝在位的之後二十三年,以及先孝景皇帝在位的六年多時間——前後將近三十年,漢家都再也不曾主動徵集軍隊,向匈奴人發起決戰邀請。
也就是這三十多年的時間,讓漢人最終得以解決到關東諸侯割據,反覆無常的弊病,具備了與匈奴人決戰的內部條件。
大概也就是吳楚之亂平定後,漢家對待匈奴人的態度,便肉眼可見的變得愈發強硬。
吳楚亂平短短三年之後,當今天子榮元年,漢匈雙方便爆發了朝那之戰。
次年,漢家更是將計就計,主動發起了漢匈河套-馬邑戰役,一戰而得河套在手!
至於匈奴人,則從當年那場拉鋸戰中明白:只要漢人地界,有名爲‘諸侯藩王’的東西存在,那就總是能在漢人身上佔便宜。
打,漢人不敢——至少不敢放開了打。
和,漢人雖然嘴硬的不行,但逼到極限,也終究還是不得不對匈奴使者予取予求。
於是,匈奴人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間歇性侵擾、日常性訛詐。
幕南各部年年侵擾漢邊,隔個三五年,更是多部族聯合,甚至由右賢王乃至單于庭領銜,成建制的對漢北邊境發起入侵。
這麼做的目的,除了從附屬的漢人地界搶東西,便是通過鮮血來提醒漢人:開門,自由和親!
嫁女和親,陪嫁物資的委屈日子,漢家過了足足三十年。
若是算上漢匈平城之戰,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圍後的七年,以及孝惠皇帝、前後少帝——也就是呂太后掌權的十五年;
林林總總算下來,這種漢人予取予求的好日子,匈奴人,也過了足足五十年!
那麼,那場發生在漢太宗三年的漢匈全面拉鋸戰,究竟給當時,還只是右賢王之子的伊稚斜,教會了什麼道理呢?
答案是,自那以後,伊稚斜便明白:拉鋸戰,消耗戰,最終結果並不是草原上常見的贏家通吃,而是兩敗俱傷。
伊稚斜清楚地記得,那場持續時常不到一年的拉鋸戰,就讓草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成羣結隊的牛羊,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隨處可見的牛首、羊骨。
——膘肥體壯的戰馬,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匹嘴角泛沫,皮包骨頭,恨不能倒反天罡騎在人身上,才能勉強走路的瘦弱馬匹。
虎背熊腰,四肢粗壯的勇士,變成了骨瘦如柴,雙目無神的‘餓鬼’;
裝滿水囊、布袋的奶酒、奶酪,變成了污水和腐肉。
那一戰,漢家傾國之力,最終後院失火。
但匈奴人,也同樣被消耗的慘不忍睹。
伊稚斜很確信:當年,但凡漢人再多撐一個月——不用多,就只一個月!
只要再拖一個月,匈奴的勇士們,便要以餓死的族人爲食了。
這個問題,伊稚斜也曾問過失去的父親,也就是上一代右賢王。
伊稚斜問父親:如果當年,漢人真的撐住了,那遊牧之民的命運會是什麼?
父親的回答,伊稚斜終身難忘。
——逃。
踏著草原,沿著水源,一路向北、向西逃。
草原之大,總能找到遊牧之民的容身之所,安身之地。
至於漢人,且不提那場拉鋸戰,漢人也同樣傷筋動骨,幾近力竭——就算是正常狀態下的漢人,也根本不會深入草原追擊。
草原,就像是和遊牧之民滴血認親、血脈綁定的天賜之地。
漢人來到草原,能帶走的只有遊牧之民的首級,以及牛羊牧畜。
但漢人奪不走草原。
漢人更不會留在草原。
只等漢人退回長城之內,草原,就又將成爲遊牧之民舔舐傷口,重新強大的發源地。
當時,幼年時期的伊稚斜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只全力將父親的回答一字不落的記了下來。
而後的三十多年時間裡,伊稚斜慢慢長大,慢慢變得成熟,也逐漸變得愈發睿智。
父親當年的解答之語,也讓伊稚斜生出越來越多的感悟。
時至今日,對於那樣一場漢匈全面拉鋸戰,伊稚斜,已經有了篤定的感悟和結論?!菢右粓鋈胬彂穑瑵h匈雙方,都會元氣大傷!
漢人的農民會種不出糧食、顧不上種糧食,一羣接著一羣、一批接著一批的餓死。
但只要餓不死,活了下來,在戰爭結束後,漢人往往只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就能基本恢復元氣。
只要種子在春天種下去,並順風順水捱到秋天,從田畝裡收穫的糧食,足矣讓漢人緩過勁兒來。
當然,也僅限於緩過勁兒來。
餓死、戰死的人,同樣需要花費很多年的時間才能恢復,漢人朝廷多年積攢下來的錢、糧,也需要一年又一年的稅賦,才能再次積攢起來。
相較於漢人,草原遊牧之民更慘。
——不單牧民會餓死,甚至連牛羊也會餓死!
失去了牛羊,牧民哪怕僥倖活到了戰爭結束,也已經失去了自力更生的資格。
就連委身爲奴,都要用盡渾身解數。
除非,漢人戰敗!
就像當年,漢匈雙方拉鋸、對峙,草原上遍地屍骸,根本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草場、一處乾淨的水源。
但漢人敗了。
爲了停止那場戰爭,漢人賠償——或者說是‘陪嫁’了許多東西,讓遊牧之民瞬間回過勁兒來。
自然有很多人死去;
也有許多牛羊牧畜死去,讓許多牧民失去了生存的依仗。
但漢人的賠償,讓這一切都轉瞬即逝——拉鋸戰帶來的創傷,很快就被漢人送來的海量物資所填平。
那年冬天,草原很少有人餓死,很少有牛羊凍死。
牧民們吃著漢人的糧食,貴族們穿著漢人的衣服,安全度過了那年冬天。
次年開春,牛羊們開始產仔,牛犢、羊羔,成了當時最搶手的緊俏貨。
那些失去了牛羊羣的牧民,乃至於部族,憑藉漢人送來的財富,從大部族手裡換來了牛犢、羊羔,乃至於馬駒。
而後短短幾年,遊牧之民竟也如漢人農民一樣,神奇的起死回生,緩過了勁兒!
對此,伊稚斜的感悟是:除非漢人戰敗,或主動止戰,並願意爲此付出海量的物資。
否則,這樣一場拉鋸戰,絕非脆弱的草原遊牧之民,所能夠承受的住的。
而漢匈雙方如今的戰略格局,又讓伊稚斜斷定:如果真的爆發這樣一場拉鋸戰,那漢家,絕對不是更大概率戰敗、更大概率會主動止戰的那一方。
——漢人的小皇帝,很好戰!
即位至今,不到四年時間,已經徹底扭轉了漢匈雙方的戰略局勢,甚至奪取了河套、攻破了高闕,野望河西在即!
在這種局勢下,漢人的小皇帝,哪怕是拼光父祖積攢下的家業,也絕不會再像祖父那般,爲了止戰而平白便宜遊牧之民。
更何況如今的漢地,也不會再有第二個的濟北王劉興居,能在漢匈大戰之際,無償幫助匈奴人‘兩面夾擊’漢人的主力大軍。
與此同時,父親當年給出的解決方案:如果敗了就跑,跑到草原深處,也給了伊稚斜第二個感悟。
——戰略縱深。
雖然伊稚斜說不出這個詞,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形容,但類似於戰略縱深的認知,已經在伊稚斜腦海中形成。
伊稚斜明白:在那樣一場堪稱慘烈的,全然拼綜合國力的拉鋸戰後,戰敗一方究竟是滅亡還是茍延殘喘,便取決於本方國土,有沒有足夠的戰略縱深。
好比草原。
足夠寬廣,足夠遼闊。
這使得草原遊牧之民,在一場除內戰之外的任意類型戰爭中戰敗,都可以鑽進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然後像是在後世的遊戲中,鑽進泉水般慢慢回血。
反觀漢人——漢太宗十四年,老上單于一路高歌猛進,直插漢人皇都,都沒能讓漢人亡國滅種,也證明了漢人,同樣具備這種戰略縱深。
漢人擔心深入草原,會失去冗長的後勤補給線,所以不敢深入,這便是草原的戰略縱深;
而草原遊牧之民,則擔心深入漢人腹地,會被漢人圍困在長城之內,所以也多半不敢效仿老上單于的大膽舉措,這則是漢地的戰略縱深。
雙方都有相當程度的戰略縱深,都具備‘打不過就退回去,慢慢發育,積蓄力量再捲土重來’的現實條件。
這意味著雙方之間,如果真的發生一場拉鋸戰——尤其還是一場全面拉鋸戰,那除非其中一方完全撐不住,主動謀求止戰,否則,這場戰爭,就會無休止的消耗雙方的力量,甚至動搖雙方的根基。
草原之民活不下去,單于庭大概率會風聲鶴唳,必然會多出許多自命不凡,自以爲得到撐犁天神啓示的勇士,身藏利刃靠近軍臣的單于大帳。
漢人的農民活不下去,更是會讓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重現於華夏大地,徹底動搖漢人的統治根基。
如果有的選,如果有第二個選擇,伊稚斜必然會堅定不移的告訴軍臣:無論另外一個選擇是什麼,都絕對不要選拉鋸戰這一選項!
但在反覆的思考過後,饒是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伊稚斜也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在失去河套、高闕,讓幕南地區暴露在漢人的軍事威脅範圍,且河西也即將脫離掌控的當下,匈奴單于庭,已經不在掌握著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略主動權了。
從今往後,打不打,要由漢人說了算。
反觀匈奴單于庭,不再能決定‘打不打’,甚至都不能決定停不停!
往後,匈奴單于庭唯一能決定的,是不停。
只要單于庭不止戰,那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爭,就要不停地打下去。
換而言之:如今的匈奴單于庭,只剩下全面拉鋸戰,這一種勉強還能佔據主動權的戰爭模式。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無論是過去這些年,匈奴人屢試不爽的奔襲戰、閃電戰,還是不怎麼擅長,卻也曾取得成效的攻堅戰。
往後,要換做匈奴單于庭,來猜漢人可能從哪個方向發難,自己要該如何應對了。
“日逐王……”
“去西域?”
伊稚斜喃喃一問,卻並沒有換來軍臣的答覆。
——此刻,軍臣心中五味雜陳。
尤其是看著眼前,伊稚斜同樣落寞的面容,匈奴單于:攣鞮軍臣,只覺一陣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