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三年,春三月下旬。
長城以內的漢家百姓,基本已經結束了春耕。
新一茬的粟被種下,去年秋後補種的冬小麥,也將在兩個月後的夏天長成。
新的一年,在鋪天蓋地的蓬勃朝氣中,拉開了帷幕。
而在高闕以北七十里,匈奴幕南聯軍的中軍大帳——也就是右賢王:冒頓伊稚斜的王帳之中,氣氛卻是無比的凝重。
過去這個冬天,草原並沒有遭災。
雖然還是難免有過於貧窮的小部族,沒能順利扛過這個冬天,但絕大多數部族,尤其是中大型部族,都算是過了一個風平浪靜的寒冬。
——凍死、餓死的人、畜,不是沒有。
但數量極少。
在草原,屬於絕對可以接受,甚至於值得慶祝一番的極輕微損失。
按照往常的慣例,在度過這樣一個風平浪靜的冬天之後,幕南各部都會在開春時分,無比輕鬆地開始新一年的遊牧。
等到了秋天,牛羊、馬匹養足了肥膘,便去漢人的地界打一波秋風。
搶些糧食、布帛,還有健碩的漢人奴隸回來,就又能過一個肥冬。
但今年的狀況,顯然不允許幕南地區的各部族,過那般‘美好’的一年。
——高闕,丟了。
對於幕南地區的各部族而言,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幾十年前,秦國百姓在關中種地種的好好地,結果函谷關破了。
非但破了,而且還輕易奪不回來了!
原本爲秦人把守關中門戶,將關東列國擋在關外的函谷關,成了爲關東各國把守門戶,將秦人鎖在關中的門鎖!
在那之前,秦人從不擔心關中會出問題,只有關東各國會盯著函谷關,生怕什麼時候,秦虎狼之師會再出函谷,荼毒關東。
而在失去函谷關後,要換做關中的秦人,無時無刻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祈求函谷關內,不要涌出關東各國的軍隊,以殘害關中的秦人……
這,就是高闕易主後,幕南各部的處境。
——幕南,不再安全了!
只要想,漢人隨時可以從高闕北上,對幕南地區進行肆無忌憚的掃蕩。
一如過往這些年,匈奴人在漢地邊境所做的那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將匈奴人的生活攪的天翻地覆。
而遊牧之民,是完全沒有抗風險能力的。
在草原上的遊牧生活,無異於在刀尖上跳舞。
舉個很直觀的例子。
你是個漢人,生活在漢匈邊境。
經過一整年的辛勤勞作,你在開春時播種的糧食,終於在秋天長成。
只是還不等你收穫,匈奴人便進犯邊關。
你很難受。
想要抓緊時間搶收,卻擔心匈奴人會趕在你收穫完糧食之前,便達到你家田畝所在的城郊。
沒辦法,你只能拖家帶口,藏進距離最近的縣城。
聽說匈奴人果然打來了,城外的農田都被掃蕩一空,你欲哭無淚。
一整年的辛勤勞作,盡付諸東流,妻兒老小未來一年無以爲繼,別說是熬過明年一整年——連接下來的這個冬天,你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即便熬過這個冬天了,來年開春的糧種,以及秋收之前,你這一家老小的口糧從何而來?
你心如死灰。
這一年,你很慘。
你這一大家子都很慘。
在朝堂的賑撫下,你們艱難熬過了冬天。
開春後,你將自己的女兒賣給富人爲奴爲婢,用換來的錢買了糧種,並作爲你們家秋天之前的口糧款。
只是匈奴人來過一早,哪兒哪兒都缺糧食,糧價水漲船高,你們家不得不吃糠咽菜,只求這一年能快點過去。
吃不飽肚子,讓你手腳無力,兩眼發昏,卻還是不得不下田幹活。
因爲你知道,能不能熬過這一年——能否讓這段黑暗生活,在秋收後畫上句號,讓你們這一大家子迎接新的曙光,就看你這百畝薄田,能種出來多少糧食了。
終於,又一年秋天到來。
看著田間,沉沉墜下的作物果實,你卻五味雜陳的紅了眼眶。
因爲去年的這個時候,你上有老母,屋有賢妻,膝下三兒二女,一家八口三世同堂。
而在過去這一年當中,兩個女兒被你賣了;
三個兒子餓死了一個、病死了一個;
老母親駕鶴西去,妻子也病倒了。
原本的八口之家,如今只剩下骨瘦如柴的你、抱病臥榻的妻子,以及還在穿開襠褲的小兒子。
你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不知道妻子還能活多久。
但至少,你還能寄希望於僅存的小兒子,能儘快長大,把這個家給撐起來……
這,大概就是過去這幾十年來,漢室邊關百姓在遭遇匈奴人入侵後,所面臨的真實生活寫照。
你說他抗風險能力很高嗎?
並不。
僅僅一年,他的家庭成員就少了一半以上,生活水平直線下降,且未來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
但你要說,他完全沒有抗風險能力,其實也不盡然。
——當匈奴人攻來時,他至少還能拖家帶口,藏進城鎮。
城鎮都守不住了,他也能登上牆頭,拼死守護身後的家人、妻兒老小。
等匈奴人離開,他這一年種出來的糧食雖是沒了,但好歹田還在。
接下里的一年,他的家庭固然艱難,甚至是‘悽慘’。
但總歸是熬過去了。
這一家人,總歸是熬過了這一年,並且迎來了新的一年,乃至新的很多年。
所以,這樣一家生活在邊關的漢人百姓,其實是有一定的抗風險能力的。
雖然不多。雖然僅限於‘不至於當場餓死’‘有機會東山再起’,但對於草原遊牧之民而言,卻也已是夢中才有的美好生活了。
——將情況直接顛倒過來,由漢家去‘馳掠’草原遊牧之民,那場景絕對會慘不忍睹!
因爲遊牧之民,沒有可以藏身的城池。
遊牧之民失去的,也不會是生產出來的‘農貨’,而直接就是作爲生產資料本身的牛羊牧畜!
遊牧之民失去牛羊母畜,並不等於漢人農民失去農田裡的作物,而是等同於失去農田本身!
漢人農民失去田畝,會怎麼辦?
做佃農,甚至直接委身爲奴。
草原則更爲殘酷——根本沒有‘佃牧’這一說!
失去了牛羊牧畜,你只能成爲別人的牧奴,爲別人放牧!
當然,如果你很厲害,能從別人手裡搶到牧畜,那另說。
但無論是你搶別人,還是別人搶你——終歸是會有人沒有牲畜,從而不得不淪爲奴隸。
說白了,相較於遊牧之民的極致脆弱,農耕之民天然就具備更高的抗風險能力。
因爲他們的生產工具:田地,是無法被物理掠奪的。
就算又貴族想要搶奪,也總是要費一番功夫,且漢家的政府也不會完全視若無睹,會盡可能保護農民,幫助農民保住作爲生產工具的田畝。
但草原遊牧之民,是很容易就失去自己的生產工具:牧畜的。
一場大雪,一場瘟疫;
一場旱災,亦或是一場戰爭。
甚至於三五個迷路的盜羊羌賊,都能讓遊牧之民失去生產工具。
衆所周知:只要生產工具還在,那就能恢復生產勞作。
好比漢人——只要田地還在,就總能種出來糧食,糧食種出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但生產工具一旦丟失,那就根本沒有翻身的可能了。
結合以上種種,就不難理解高闕易主後,幕南各部所身處的處境,以及感受到的生存威脅了。
——生活在漢家邊境的漢家百姓,苦歸苦,好歹還有活路。
但在高闕被漢人所奪取後,生活在幕南地區——尤其是臨近高闕一代的部族,卻想不到自己還能有什麼活路。
能像幾十年前那樣,被揮舞著黑龍旗的漢人們趕去漠北,說不定都是幸運兒才能享有的待遇!
於是,在巨大的生存壓力、威脅下,幕南各部頭人,都是在伊稚斜都還沒拿定主意時,就自發出現在了南池一帶。
而後經過接連數日的討論,甚至是爭辯,這支由十四個萬騎組成的騎兵集羣,才得以出現在高闕之外。
只是戰況,卻遠遠出乎了各部頭人,乃至於伊稚斜的預料。
即便知道奪回高闕的機會不大、漢人絕不會輕易將高闕拱手想讓,伊稚斜也還是被刺眼的敵我戰損比,給嚇得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過去這十幾天,各部有六千多具屍體,被送回了各部的祖地。”
“但我的鷹犬卻說,昨晚清點各部的人數,至少有九千名勇士沒有回到大營。”
“這意味著什麼,恐怕不會有人不明白。”
漫長的沉默,終是被伊稚斜如是一語所打破。
王賬內,各部頭人循聲擡起頭,帶伊稚斜話音落下,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著再度低下頭去。
九千人。
才半個多月的戰鬥,各部聯軍的損失,就達到了九千人這麼個駭人聽聞的數字。
九千人,什麼概念?
——由伊稚斜召集起來,反攻高闕的各部聯軍,滿共才八萬多兵馬!
九千人,這都超過一成了!
再有:這八萬多兵馬,是由幕南數得上號的中大型部族,各派出一個萬騎湊出來的。
對某些中型部族而言,一個萬騎,甚至已經是全部家底!
僅有的一個萬騎被派出去反攻高闕,這些部族就只能將保護部族的希望,託付於部族內那些還沒長成的半大小子,以及那些已經老邁的‘曾經的勇士’。
而幕南各部,除了右賢王伊稚斜,因爲其攣鞮氏王族,外加右賢王、匈奴第二順位儲君的身份,而能擁有滿編八千人的萬騎之外,其餘的部族,都是以六千人、四千人爲一個萬騎。
比如白羊、折蘭等親近單于庭的大部族,是以六千人爲滿編萬騎。
生活在幕南的呼延氏、且屈氏等四大氏族,也同樣擁有六千人爲一個萬騎的權利。
但絕大多數部族,都只有四千人便滿編的超低配‘萬騎’。
從這十四個萬騎,最終卻只湊出來八萬多兵馬,其實也不難大致推斷出:反攻高闕的這八萬多兵馬,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四千人爲一個萬騎的低配萬騎。
要不是右賢王伊稚斜,以八千人一個萬騎的‘高配萬騎’參與其中,還有呼延氏、且屈氏等部族,以六千人爲一個萬騎的‘標配萬騎’,十四個萬騎,是不可能湊得出八萬人的。
就拿四千人一個萬騎算——十四個萬騎,也不過是五萬六千人。
如今,卻是足有八萬多人——多出來的這兩萬多人,便是伊稚斜的高配萬騎,以及四大氏族的標配萬騎。
再回過頭,看過去這半個多月,聯軍在高闕遭受的損失:九千人。
——兩個低配萬騎搭進去了!
滿共也才十四個萬騎,才半個月,就打進去兩個多!
若繼續打,等半年後單于庭從西方歸來,這十四個萬騎,還指不定能剩下多少!
誠然,草原上的人命不值錢。
尤其是草原上的貴族,基本都不怎麼拿人命當回事。
但不拿人命當回事,卻並不意味著不難軍隊當回事。
真正不被當回事兒的,是奴隸。
牧民,尤其是弓馬嫺熟,具備戰鬥力的牧民,是每一個草原貴族、部族頭人,視若珍寶的重要財富!
而過去這半個月,幕南各部加在一起,總共在高闕下,失去了九千個身強體壯,弓馬嫺熟,戰鬥經驗豐富的勇士。
不說是傷筋動骨,卻也已然是損失慘重!
最要命的是:如此慘重的損失,非但沒能換回想要的結果——即奪回高闕,甚至都沒能對高闕的漢人,造成像樣點的打擊。
此刻,能聚集在伊稚斜王帳之中的,無不是草原上的精英。
大家都是人精。
對於高闕還奪不奪得回來,大家心裡多少都有數。
但即便奪不回來高闕,也總得把高闕內的漢人打疼、打怕,讓他們老老實實縮在高闕,不敢出來禍害幕南吧?
眼瞎,卻是連像樣點的打擊都造不成,更別提重創。
等漢人緩過勁兒來,從高闕往北展望,大傢伙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幕南又如何呆得住?
“繼續打下去,只會平白葬送勇士們的性命,又根本打不疼高闕的漢人。”
有人已經動搖,想要破罐子破摔,退兵離去,愛咋咋地。
“但若是就此退去,只怕不等撐犁孤塗從西方歸來,漢人,便要踏足幕南了……”
自也有人,意識到了國家戰略層面上的關鍵。
只是明白歸明白,究竟怎麼辦,卻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