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河川啊~”
“合該由我諸夏之民所有!”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程不識策馬立於一處丘頂,一時間感慨萬千。
漢匈高闕之戰,已經是去年冬天的事。
新的一年、新的一個冬天已經到來。
程不識也已經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河套及其北部的高闕,轉移到了河套以西。
在後世,河西被稱爲河西走廊,亦或是黃土高坡。
但在這個時代,河西尚還不曾被黃土所瀰漫。
事實上,後世華夏版圖中,靠近北方邊境的數百里區域,如今也都還屬於長城外的‘塞外’;
但凡是長的出草的地方,便都與草原相連。
若是將時間倒退回百年前,甚至就連秦都咸陽,都可謂是一座屹立於草地邊沿地帶的城池。
在過去百十年,以及未來兩千多年,華夏農耕文明,與草原遊牧文明的邊界線,其實一直在北移。
華夏文明在擴張,草原遊牧之民則在收縮。
人爲的、主動的戰略收縮也好,天然的,被動的地理位置收縮也罷——總歸是在收縮。
但至今爲止,河西至少還是河西,還是和幕南一般無二的遼闊草原。
作爲如今漢室數一數二,甚至勉強可稱‘頭號人物’的大將,程不識對遊牧之民、對草原的情感,不可爲不復雜。
曾幾何時,生活在雁門郡的少年程不識,與每一位生長於邊境的漢家少年郎一樣,對遊牧之民恨之入骨,順帶著,也對遊牧之民棲息的草原恨屋及烏。
爲了有朝一日,向匈奴人報仇雪恨,向遊牧民族報仇雪恨,程不識自幼磨練自身。
習武,讀書,雖然沒留下類似‘聞雞起舞’之類的典故,但作爲一個二十歲不到,便因功得拜爲中郎的才俊,程不識的青少年時期,幾乎盡被軍事訓練,以及軍事素養學習所佔據。
直到那一年。
直到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單于大舉犯邊,兵峰直指長安!
世人皆道那一戰,漢家險些被攻破帝都長安,差點就不了周王遷都的後塵。
但沒人知道,那一戰,長安僅僅只是出現了一絲絲‘可能被兵臨城下’的風險。
匈奴人真正的主力,遠在長安千百里外的簫關;
哪怕是距離長安最近的匈奴先鋒,也只是火燒回中宮,距離長安仍舊有上百里。
這就嚇得世人膽戰心驚,以爲漢家要滅亡,至少是遷都/棄都,固然是因爲長安城的重要性,對漢家而言無與倫比。
反倒是邊境,那些不爲人所注意到的‘苦寒之地’,才成了匈奴人真正耀武揚威,肆意彰顯勇武的舞臺。
程不識清楚地記得,那一戰,自己原本只是打算開開眼界,見見血,爲日後躋身軍伍做鋪墊的。
但打著打著,情況不對勁了。
一開始,站在雁門城頭的,是程不識的父、兄。
父兄本爲軍卒,戍守城牆是應有之理。
只是不久後,程不識便在牆,看見了自幼讀書的堂兄、手腳無力的叔伯。
程不識不明白,爲什麼要讓這些人上城牆。
後來,程不識才得知:當時的情況,逼得雁門守將不得不孤注一擲,將雁門城所有及冠,且接受過軍事訓練的男子,都給堆上了城牆。
再後來發生的事,世人就都知道了。
——雁門程不識,隴右李廣,兩位少年相隔上千裡,卻在同一場戰爭中鳥哨成名,一鳴驚人。
在隴右,李廣箭無虛發,連連射殺匈奴貴族,使得匈奴入侵大軍出現騷亂;
而在雁門,程不識卻只做了一件事。
守城。
程不識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被披上一件破爛不堪,且沾滿血污的皮夾,被送到雁門牆頭時,自己才十六歲。
父親重傷下了城牆,兄長更是於城牆上失蹤,大概率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程不識來不及悲痛——和當時,每一個雁門男兒一樣,根本顧不上悲痛,只懷著半腔熱血,半腔迷茫,登上了牆頭。
程不識左右,時時刻刻都有人倒下。
幾乎每一瞬間,都有黏膩的猩紅血液,從不知名處濺到程不識身上,甚至是臉上。
血水糊住程不識的雙眼,讓程不識視線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層好似獨屬地獄的猩紅。
程不識不語,只一味的劈砍,移動。
慢慢的,防線穩住了,程不識便開始指揮。
幸運的是,程不識多年所學,並沒有塑造第二個紙上談兵的趙括。
在程不識的指揮調度下,那一小段城牆,成了匈奴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登上的生命禁區。
“當心!”
“馳援!馳援!!”
“送傷員下牆,將城中老弱也都召來!”
“若城破,毋分男女老少,都死無葬身之地!!!”
那沙啞、低沉的呼號聲,似乎猶在程不識耳邊迴響;
那遊牧之民策馬逼近,大軍壓境的景象,也猶在程不識眼前。
直到戰後,匈奴人都推走了,程不識也還是彷如魔怔了般,不斷地指揮戰友填補防線漏洞,並把城牆外,任何想要登上牆頭的人,都一視同仁的砍下城牆。
等確定匈奴人退走,程不識心中,那根始終緊繃著的弦悄然斷開,程不識當時還不算成熟的身軀,也於牆頭上轟然倒塌……
“最是熱血少年時啊……”
“不知不覺間,那一戰,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曾經的未冠小兒,如今已是年過四十,鬢角掛霜。”
“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也宛若冢中枯骨,不止何時,便要化作黃土一捧……”
感懷唏噓間,程不識自然而然的低下頭。
看著身下,被自己騎跨於上的踏雪烏騅馬;
腰間懸著一柄御賜戰劍,是高闕之戰後,當今劉榮親自爲程不識掛上去的。
自然還有將軍印。
車騎將軍印。
還有官印。
朔方太守印……
“陛下曾說過。”
“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
“官職越高,職責也要更重。”“——某封侯拜將,幾近位極人臣。”
“要揹負的責任,有許多啊……”
喃喃自語間,程不識再次擡起頭,掃視向天地間的河西大地。
作爲當今劉榮最拿得出手的太子班底,以及漢家如今幾乎唯一拿得出手的新生代將領,程不識對當今劉榮的想法——尤其是戰略構想,可謂是相當瞭解的。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程不識非常確定:在當今劉榮心中,西域的重要性,甚至高於幕南!
程不識依稀記得,太子時期的當今劉榮曾說過,西域,纔是漢匈雙方一決雌雄的戰場。
漢家若勝,則開疆拓土萬千裡,匈奴人也只能被趕去天寒地凍的北海,要麼竹簡演化爲北海地區的‘冰族’,要麼被滾滾歷史長河所碾碎。
若是敗了,那漢家會很慘。
很慘很慘。
——窮兵黷武後的失敗,對於一個封建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後世人總說,窮兵黷武是貶義詞,是絕對錯誤的。
但事實上,在後世,窮兵黷武四個字,也有一個近似的說法。
挖掘戰爭潛力。
在一場決定國家,乃至文明走向的大戰前,盡最大限度挖掘戰爭潛力,甚至透支部分戰鬥潛力,本質上是沒有錯的。
只要最終勝利,那過度挖掘的戰爭潛力也好,預先透支的戰爭潛力也罷,都能憑藉戰爭勝利的果實彌補回來。
唯有戰爭失敗了,挖掘戰爭潛力,纔會演變爲透支國家發展潛力。
而在程不識的認知中,劉榮對西域的重視和擔憂,便與此相關。
在劉榮看來,漢匈雙方之間,不會爆發連續不斷的無數場決戰,而是會在幾場決定性的大戰後,轉變爲消耗戰、拉鋸戰。
而且展現很可能遠離雙方領土,有極大可能會在西域。
一旦事態發展到那一步,那最終結果不說是兩敗俱傷,也至少是:嬴者險勝,輸著慘白。
那樣一場拉鋸戰、消耗戰勝利,漢家也依舊需要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休養生息好幾十年,才能緩過勁兒來。
至於敗了?
劉榮的原話是:西域若敗,則或漢亡!
事實上,在原本的歷史時間線上,於西域屢屢碰壁,且最終在漢匈雙方於河西進行的消耗、拉鋸戰中率先低頭的漢家,還真差點亡了國!
漢武大帝晚年,漢家已經開始出現農民起義的苗頭!
在太宗文皇帝駕崩短短幾十年後,對太宗皇帝感恩戴德,順帶著對其子孫後世之君也愛屋及烏的天下百姓,直接不買賬了!
太宗皇帝的仁德、世宗皇帝的武勳,都沒人在乎了。
因爲大家活不下去了。
太宗皇帝的人的,世宗皇帝的英明神武,都救不了窮途末路的底層民衆了。
於是,不知多少‘仗義’之士揭竿而起,勢必要推翻漢武大帝的‘暴虐’統治,還漢室天下——更或是沒有漢室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若非漢武大帝一紙輪臺罪己詔,以天子之身,在‘天子不能有錯’的漢朝承認自己的錯誤,外加太宗皇帝遺德的加成,漢世宗孝武皇帝,很可能會變成漢煬帝。
這個說法半點都不誇張。
漢武大帝晚年,漢家因貳師將軍李廣利,而在西域接連蒙受失敗的戰略實力,已經威脅到了劉漢社稷的統治根基。
可同樣是挖掘戰爭潛力,在漢武大帝早年間,天下卻從未有人說漢武大帝、說漢家‘窮兵黷武’。
爲什麼?
無他,勝敗而已。
只要戰爭能取得勝利,那即便是百姓民把底褲都捐出去當軍用物資,心裡也都是高興地、自豪的,甚至是與有榮焉的。
可一旦敗了,哪怕是哪些沒有弓弦一錢、粒米的人,也會抱怨這筆用在戰爭當中的錢,本該用在底層民衆的民生民計之上……
言歸正傳。
作爲當今劉榮的絕對心腹,程不識很清楚西域,在當今劉榮心中的重要性。
而漢家要想與西域搭上聯繫,得到西域這塊戰場的準入牌,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橫在漢家和西域之間的‘走廊’:河西。
只有搞定河西,甚至徹底佔據河西,漢家纔能有機會像歷史上的漢武大帝那般,通過冗長的後勤補給線,以一種極不具備性價比的方式,成爲西域這塊棋盤的執棋方之一。
搞定河西。
談何容易?
莫說是河西各部——便是已經名義上臣服漢室,並將休屠澤雙手奉上,甚至還有救王族後裔在漢家做官的混邪部,程不識處理起來都非常棘手。
遊牧之民總說:漢人奸詐、狡猾;
但這只是說相較於遊牧之民,華夏農耕文明更擅長,也更喜歡用計謀,而不是莽撞的正面衝突。
事實上,真要論奸詐、狡猾,遊牧之民永遠都不可能輸給憨厚、老實的華夏農耕之民。
漢人重信。
人無信不立之警言,更是不可能出現在人類發展歷史上,除華夏文明外的第二個文明!
爲了保全名聲,堅守誠信,這個時代的漢人甚至願意付出生命!
反觀遊牧之民?
欺騙,背叛,幾乎是草原永恆不變的主旋律。
看似豪邁、直爽的遊牧之民,幾乎每天都生活在謊言和欺騙之中。
如果說,華夏之民生下來就會種地,那草原遊牧之民,則是生下來就會說謊。
對程不識而言,這些看似豪邁無比,實則心眼子一個比一個多,小心思一個比一個毒的河西部族,根本就不是自己這個武將所能搞定的。
只可惜,程不識並非尋常武將。
中郎出身,曾平吳楚七國之亂,又在當今劉榮當時的太子宮鍍了一層金,成了當今劉榮的潛邸心腹。
更何況如今漢室,再也沒有第二個程不識,能被當做‘上馬能治軍,下馬能牧民’的高級全能軍事人才。
用劉榮的話來說,就是:卿,要好好學學做官啊~
好好學學怎麼做漢官。
只會讀書,做不了漢家的官。
只會打仗,也同樣不行……
“傳朔方太守政令!”
“限時三月,使河西各部編戶齊民,造冊奉上!”
“不如令,必有天罰!”
“勿謂言之不預!!!”
如是一番話,程不識說的務必冷靜。
只是那語調中,令人下意識縮起脖子的徹骨冰寒,卻是爲本就異常寒冷的草原凜冬,再添了幾分陰冷。
——今年的草原,今年的河西,很不好過。
在程不識‘橫插一腳’後,就更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