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新元三年,冬十一月初八,拂曉。
博望城西北七十里處。
經過連續三天的晝伏夜出、披星戴月,郅都所部先鋒三萬五千人,也終於抵達了戰前預案中,郅都所部涉冰面而橫跨大河的‘渡點’。
——從大河的這一邊,偷襲對岸的關隘,當然不可能採取‘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行軍路線。
再有,便是在不同的區域,大河的寬度也有所不同。
在高闕正南方向,是大河在河套一帶最爲湍急、難渡的流域。
而河流湍急,往往便意味著河寬相對較窄,水流被儘可能匯於河道中央,從而導致水壓增高,河水流速變得更快。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在大河已全面冰封的當下,郅都所部先鋒想要涉冰過河,直線距離最短、河寬最窄的渡點,還真就是從高闕正南方向,直勾勾盯著對岸的高闕,直線過河。
但很顯然:高闕內的匈奴守軍,也不完全都是傻子。
就算沒有刻意防備,也必然會有閒得無聊的兵卒、將官,站在高闕巍峨聳立的關牆之上,朝關外的冰封河面發呆。
稍有風吹草動,高闕不說是立馬進入戰備狀態,也至少會排出斥候出關探查。
所以,郅都所部只能繞個大彎——先從博望城西營,在夜色的掩護下分批次走出來,而後於博望城西北方向的丘林帶聚集。
再然後,仍舊是晝伏夜出,朝正北方向進發,抵達戰前預定的渡點。
此刻,郅都所部先鋒,大致位於高闕的西南方向,博望城的西北方向。
如果打開地圖,便不難發現:高闕、博望城,在地圖上是一上一下,二者相連是一條垂直的線。
而郅都所部現在所抵達的地方,若是分別和高闕、博望連起一條線,那便會形成一個比較標準的三角形。
接下來,郅都所部要涉冰渡河。
抵達河對岸,郅都所部先鋒便會位於高闕的正西方向。
再然後,郅都就要帶著麾下先鋒,沿著大河北岸,一點點往東摸向高闕。
從郅都所部自長安出發,一直到兵臨高闕——這一整個行軍路線當中,最爲危險、最容易被敵人發現,同時,也是最爲重要的一段,便是渡河成功,到兵臨高闕這一段······
“將軍。”
時近拂曉,按照過往幾日的慣例,先鋒大軍今日的行程,便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便該是將士們各自找個合適的地方,灌下一口烈酒,吃下一些乾糧,而後抱團取暖,稍作休息。
等到了晚上日暮時分,先鋒大軍纔會披星戴月,再次開拔。
此刻,先鋒大軍的狀態,也確實就是行軍結束,準備原地休整的架勢。
——將士們緊裹著身上披風,不忘將厚披風外多加的一層白布也裹緊些。
而後小心翼翼伸手入懷,掏出一塊塊圓形扁狀麪餅,用力咬下一塊。
覺得幹了噎了,便拿起腰間水囊,小小抿一口烈酒。
至於真正裝水的水囊,則被將士們每七八人集中在一起。
吃飽喝足了,將士們便七八人背靠背成一圈,將七八個水囊圍在中間,原地蹲坐著,便閉幕假寐起來。
而在隊伍最前方,前將軍郅都確實趴在一處聳起的土包之上,稍瞇著眼,隔著冰封的大河,眺望向對岸。
“將軍?”
身旁小將又一聲輕呼,卻仍舊沒能將郅都的注意力從對岸拉回。
又過了好一會兒,郅都才深吸一口氣,擡手掃向不遠處的冰面。
“且看。”
“冰封起霧。”
“十步開外,便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郅都沉聲一語,那小將頓時循著郅都的手指,朝冰封的河面看去。
見果真是大霧封天,小將只本能皺起眉,顧自喃喃道:“許是纔剛破曉,天還未大亮?”
“再過半個時辰,霜降露沉,怕又是一眼千里。”
卻見郅都微微一搖頭,而後長呼出一口氣,再昂起頭,擡手指向天空。
“陰雲密佈,不見天日。”
“今日當是大霧,今晚,便或有大雪。”
聞言,小將再度昂首望天,見郅都的判斷再次得到驗證,眉頭只緊緊鎖了起來。
不同於後世,絕大多數人的刻板印象:即便是封建時代,做將軍,領兵出征作戰,也同樣是一個技術活。
天文地理,說著容易——不過四字,可到了具體的戰爭過程當中,所涉及的知識面卻堪稱海量。
首先,作爲將軍,你得有一定程度的立體思維構造能力,讓你能根據一張二位的平面地圖,在腦海中還原三維立體的戰場地形、地勢。
在此基礎上,你還得具備地理常識,如什麼地方會有水源、什麼地方會有溝壑,怎樣的地方能藏身,怎樣的地方更危險。
再有,便是出了地理知識,你還得具備相當程度的天文知識素養。
倒不是說做了將軍,你就得仰天觀星,觀察星辰軌跡、走向。
而是根據天色,能大致判斷出未來半天到一天內的天氣——尤其是不利於行軍打仗的惡劣天氣。
比如入門級別的:烏雲密佈,便多半是要下雨。
再比如,昨夜月明星稀,今日大概率是個大晴天。
而作爲將軍——尤其是掌握幾萬人生死的高級將領,你得看得更細、更準。
比如大晴天,遠方的空中卻有厚雲,且風向也正好在把雲層望你的方向吹,你就得知道:就算現在是大晴天,小半天過後也很可能要下雨。
再比如,天空中既不見月亮,也沒有星辰,堪稱陰雲密佈,空氣卻無比干燥。這時候,你就要判斷出明日,你所在的這片區域,大概率是個極其適合行軍的陰天,且附近區域,有可能會下一場暴雨。
此刻,郅都便從大河冰面上的濃霧,以及天空中的雲層,判斷出未來一天一夜的天氣——白晝濃霧,夜半降雪。
而如此明顯,且對軍隊行軍作戰產生重大影響的惡劣天氣,無疑會將一支軍隊原本的戰略預案,給破壞的亂七八糟。
好比此刻,郅都所率領的三萬五千先鋒大軍。
按照原計劃,這三萬五千先鋒,是要在今日拂曉抵達此地,而後休整至太陽落山之後。
等到了今晚,大軍再度開拔,趁夜涉冰渡河,並在抵達河對岸後,沿河畔向東潛行,爭取在明日天亮前,抵達高闕以西不超過三、五里的位置。
而明天,便是長安朝堂在戰前廟算中,預定的高闕之戰開啓日。
抵達高闕附近後,明日白天,郅都所部仍舊是休整。
仍舊是要等到夜幕降臨,先鋒大軍纔會再次出發,趁夜色摸向高闕。
如果一切順利,夜半時分,先鋒大軍就能有數百斥候翻越高闕關牆,潛入高闕,並儘可能製造混亂,並燃起火光。
同時,郅都也會竭盡所能,在敵人發現異常之前,將盡可能多的人送上關牆,以搶佔關牆上的防守位置。
等先行潛入的斥候精銳,於高闕內燃起火光,郅都送上關牆的先鋒主力,便會反過來在高闕關牆上打防守。
至於河對岸,博望侯程不識所部中軍主力,也會在看見火光後,第一時間率軍渡河,以猛攻高闕······
整個戰鬥預案,詳細到哪一天的什麼時候,郅都所部抵達哪裡,採取什麼舉措,要注意什麼風險,程不識所部又要如何機動,以什麼速度、什麼時間爲限,抵達什麼區域、起到怎樣的戰術作用。
當然了,計劃趕不上變化,要想讓這一套明顯有些理想主義、異想天開的戰略預案實現,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即便如此,漢家也不能因爲計劃趕不上變化,便全然不做計劃。
——計劃總是要做的。
至於具體的操作過程,則大致秉承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原則——將士們都竭盡所能的,把計劃中的每一部分,都做到現有條件下的最好。
然後,再看最終能得出個什麼樣的結果。
便說此戰,如此詳盡的戰略預案,若是能完成其中的一半,這份預案就算沒白做。
若能完成七成,便能讓這份看似異想天開的預案,成爲此戰,漢家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關鍵因素。
而在行軍作戰過程中,沒有人知道戰爭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尤其是在戰爭爆發前的準備、潛行階段,即便是作爲戰場掌控著的將帥,也無法從任何蛛絲馬跡,得出我方取得了部分優勢的判斷。
在這種時候,唯一能讓將帥判斷敵我雙方戰略處境,並對下一步做出針對性安排的,便是戰爭的進程,與戰前準備的預案有多少匹配度。
如果以前都在按照我方的計劃,正有條不紊的往下推進,那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我方的最終戰略目的達成。
倘若基本在按照計劃進行,期間出了些許小差錯,那主將就要重點研究,判斷這意外出現的差錯、出入,最終是否會對戰爭的走向,乃至戰爭最終的結果,產生顯著而又長遠的影響。
如果會,那主將就要針對性做出彌補、挽回,爭取讓一切都回到正確的軌道。
又或是臨機應變,根據戰場局勢,通過一個本不在計劃內的舉措,來彌補先前的意外,對戰爭走向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這,顯然就是名將級別的人物才能具備,且熟練掌握的天賦技能。
若情況再差一些——戰役走向完全脫離了原先的計劃,一切都在朝著未知的方向發展,那主將就應該第一時間意識到:壞了!
戰爭走向不可控了!
然後,主將便要做出判斷,是要做些什麼讓戰爭走向回到正軌、回到原先的計劃,還是直接放棄這場戰役,以脫離戰場作爲先決條件,來制定下一步的行軍作戰計劃。
有且僅有極少部分名將級別的高人,纔會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將錯就錯,直接將原先的計劃完全拋在腦後,一切都走一步看一步。
卻也不完全是他們藝高人膽大。
而是對尋常將帥而言,已經瀕臨失控的局面,對於這些歷史級別的大牛,很可能仍舊是一切仍在掌握之中的程度。
明白了這些,就不難理解眼下,郅都所率領的先鋒大軍,面臨著怎樣的困境。
——天氣的變化,對漢軍原先的戰前預案,造成了極爲嚴重的影響!
因爲在戰前,長安朝堂在戰鬥預案中,著重強調了關於天氣變化的兩大理想條件。
其一:白晝,最好沒有霧。
其二:夜晚,最好沒有風雪。
後者自然是很好理解。
夜晚,是漢軍將士——尤其是郅都所部先鋒大軍,披星戴月趁夜趕路的時間。
趁夜行軍,本身就不能點亮光源——甚至最好是連月光都沒有,以免先鋒將士暴露行蹤。
在這樣的情況下,倘若本就刺骨冰寒天氣,再多加上一層名爲‘暴風雪’的負面因素,那先鋒大軍無論是前進難度、行軍速度,都將會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
從博望西營出發,到此刻抵達大河南岸渡點,郅都麾下的三萬五千先鋒卒,已經有上千人掉隊。
多半是扛不住這凜冬酷寒,被集中留在了某片區域休整,美其名曰:休整好了就追上大部隊。
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戰,這些掉隊的人,已經退出了作戰序列。
而接下來,大軍即將涉冰而過的冰封河面,氣溫是比岸邊還要更冷的。
且在涉冰渡河途中,如果再有人掉隊,郅都也不可能在抽出時間,讓大軍停止前進,好安排這些掉隊的人集中紮營修養。
——今晚,先鋒大軍再度開拔之後,每一個掉隊的人,都可以被郅都直接記錄爲:戰前陣亡!
至於等過了大河,到了對岸,掉隊的人非但會被完全放棄,甚至可能被要求'把自己埋好,別被敵人發現屍體'。
所以在戰前,長安朝堂的預案會說:最理想的兩種天氣情況之一,是黑夜無風雪。
至於另外一項:白晝無濃霧,則有點類似此地無銀三百兩般的戰略欺騙。
原因很簡單:在高闕的匈奴守軍眼中,無論是河對岸的博望城,還是高闕外的冰封河面,都應該是一覽無餘的。
因爲只有這樣,匈奴人的眼睛,纔會幫助漢家欺騙匈奴人:一切如常~
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