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本的歷史時間線,今年,也就是天子榮四年,其實本該是孝景皇帝十年(中元三年)。
而在那個歷史時間線,太史公對於漢室幾年的記載,也不外乎以下幾點。
——罷黜諸侯國的御史中丞一職,以從根本上削奪諸侯王任命、審查官員的權力;
匈奴有兩位小王來投,均被恩封爲徹侯;
敕封孝景皇帝劉啓的第十三個兒子,即皇十三子劉乘爲清河王;
除去以上這三件大事可堪一書的大事,剩下的,也不過是三月彗星出西北、四月地動、九月戊戌晦日食之類的地理、天文變化。
而在那個原本的歷史時間線,於孝景皇帝晚年,還曾發生一件大事。
——景帝最後一年,匈奴軍臣單于率軍入邊!
凡匈奴百蠻叩邊者數以十萬,邊牆遍佈瘡痍,岌岌可危!
胡南下,掠雁門、北地、代、上四郡民口,足有四成!
胡先鋒銳騎大破雁門,兵峰直指京兆!
甘泉爲胡先鋒所焚,漫天狼煙距長安不過百十里,清晰可見。
這一重大事件,被後世的史家稱之爲:凌辱之恨。
很顯然,在劉榮所身處的這個時間線,漢家已經不存在被'凌辱之恨'的可能了。
只是劉榮就漢匈總體戰略一事,召見朝中老將時,卻意外招來了竇老太后的兩位子侄:丞相魏其侯竇嬰,以及太僕南皮侯竇彭祖。
一場軍事會議,兩位竇氏外戚子侄卻不請自來——哪怕此二人一個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另外一個也同樣是在朝九卿,也還是讓其與衆人一陣摸不著頭腦。
但劉榮對此,卻是沒有表現出絲毫異常。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到竇氏一族——尤其是竇老太后的'發家史'了。
太祖高皇帝年間,清河郡觀津縣竇氏生下一女,諱曰:竇漪房。
竇漪房上有一兄,諱:竇建,字長君;下有一弟,諱:竇廣國,字少君。
竇父經歷秦朝動亂,不遠爲亂世所波及,便帶著家中妻兒老小隱居觀津縣,不問世事,過著清貧的垂釣生活。
日子就這麼平淡的過著,直到竇父於垂釣時墜河而亡,原本還算勉強能過活的竇氏,瞬間便失去了家中唯一的頂樑柱。
竇母體弱多病,家中重擔,便落在了家中長子:竇建竇長君的身上。
彼時竇建年幼,家中又是上有老母臥榻,下有弟、妹嗷嗷待哺,又漢祚新立,天下百廢待興,討活路別提有多難;
無奈之下,終還是竇母含淚做主,將暫時無法爲家中提供任何幫助的幼子竇廣國,賣給縣中豪強爲奴,才總算讓脆弱的家庭緩了一口氣。
被賣給豪強爲奴,竇廣國的童年自也就算不上多麼光明——被賣出去沒多久,竇廣國便被家主帶去了宜陽的礦山,成爲了奴隸中最苦命的礦奴。
而在觀津縣,憑藉竇廣國的賣身錢緩過一口氣的竇氏,卻依舊沒能躲過坐吃山空,窮者愈窮的悲慘命運。
小兒子賣了,賣身錢吃沒了,竇婦又抱病多年,無可奈何之下,就只能輪到女兒:竇漪房被賣出。
此時,已經是孝惠皇帝年間。
竇漪房心氣很高。
至少在當時,竇漪房寧願拼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願委身於豪強富戶之中,成爲一個兼力奴、舞姬,以及生育機器的苦命人。
於是,竇漪房毅然決然的報名參加選秀,並最終幸運的通過篩選,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送入宮中,成爲了呂太后身邊的侍女。
竇漪房入了宮,領走還留下了一筆錢,竇氏又只剩下兩張嘴,竇建只需要顧著病母,生存壓力自是驟減;
不數年,竇母病故,孑然一身的竇建也不願繼續留在寫作家鄉,讀作傷心地的觀津,便外出闖蕩。
至此,清河郡觀津縣竇氏,便算是徹底散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大竇長君到處奔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宮中的竇漪房則被呂太后賜給了當時的代王劉恆,去了代都晉陽。
老三竇廣國,則從很小的年紀開始,便在宜陽的礦山經受人間的磨難。
直到竇廣國二十歲那年,這兄妹三人的命運纔有了一次重大的轉機。
——竇廣國二十歲當年,竇廣國所在的宜陽礦山泥石傾瀉,供礦奴們休息的整個窩棚,都被碎石、流泥掩埋。
上百礦奴死於非命,唯獨竇廣國因爲年小力弱,在爭搶鋪位時被‘前輩們’排擠到了窩棚邊緣,方得以僥倖生還。
出了這樣的事,那上百冤魂的家人自是哭天喊地,要那礦主給個交代;
而當年買下竇廣國,並帶他前往宜陽挖礦的礦主,則最終選擇離開宜陽這個是非之地,跑到長安避避風頭。
天子腳下嘛!
就算有些亡命之徒要爲死去的父親、兄長報仇,到了天子腳下,也總得顧忌一些。
再者,在宜陽的礦山挖‘錢’挖了幾十年,礦主也早已腰纏萬貫;
經歷如此磨難,礦主也頗有了些大徹大悟,便打算餘生都在天下最繁華的都邑,享受自己前半生奮鬥得來的勞動果實。
於是,礦奴中唯一倖存的竇廣國,也隨即跟著礦主來到了長安。
不知是不是對自己大難不死而感到慶幸,竇廣國到了長安之後的第一時間,就尋有名的卜士佔了一卦,以問前途吉兇,
誰知卦象卻得出丕極泰來的卦辭,說竇廣國非但不用再有性命之憂,反而還會在幾日之內就搖身一變,成爲皇親國戚,並得封爲侯。
對於這個卦辭,竇廣國自是完全不信;
只是幾天之後,當聽說當朝皇后姓竇,並且是清河郡觀津縣人時,竇廣國一整個人都亞麻呆住了······
原來,在被呂太后賜給代王劉恆之後,竇漪房非但得到了代王劉恆的極盡恩寵,還先後爲代王生下了二男一女;
而在呂太后駕崩那一年,漢室天下發生了近乎改天換日的劇變,曾經的窮王、恭王劉恆搖身一變,瞬間成了天子的主!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巧就在代王劉恆入長安承繼大統前後,代王后呂氏,以及王后所出的四個嫡子,都不明所以的死在了代都晉陽。
於是,在來到長安入繼大統的第二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天子恆頒佈詔獄:故代王后薨,子嗣亦絕;皇庶長子劉啓英年早慧,才智過人,可繼宗廟。
公子啓生母竇氏溫良淑德,可母儀天下······
就這樣,於幼年時期失散,並天各一方的姐弟二人,便在命運的安排下於長安重聚——以截然相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極端身份詫異相會。
成爲皇后之後,竇漪房對身份的驟變感到無所適從;
又恰逢諸呂之亂平定不久,不知有多少人趁著混亂尚未完全平定的檔口,同代王一家子攀親戚。於是,當竇廣國鼓起勇氣出現在未央宮外,表示自己是當朝皇后一母同胞的幼弟時,宮門外的侍衛非但沒有提起重視,反而對竇廣國的自白嗤之以鼻。
——那段時間,不知有多少手眼通天的人,在打聽過竇皇后的身世之後跳出來,說自己是竇皇后的兄長竇建、弟弟竇廣國。
而在見過那羣前仆後繼的騙子之後,竇皇后已經從最初的驚喜,到後面的失望,再到忐忑······
最終,竇竇皇后甚至都絕望了。
所以當宮門外傳來消息,說有一個自稱竇廣國,年方二十餘,卻渾身上下烏漆嘛黑,長的四五十歲模樣的人找自己時,竇皇后只無奈的發出了一聲長嘆。
“知道我有個弟弟,就都要來做我的弟弟嗎······”
如是輕喃著,竇皇后只絕望的搖搖頭,示意中官往宮門外傳個話。
——以何爲證?
這個話,竇皇后在那幾天的時間裡,同無數人說過,只是從不曾得到過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只是這一次,命運,要跟竇皇后玩兒真的。
“請轉告皇后:在我兒時,曾同皇后攀樹採桑,不慎失足跌落。”
“當時我實在太過年幼,身子骨也太過瘦弱,一摔便壞了腿腳,在家中臥榻歇養了一個多月······”
當宮門衛帶著這個消息來到椒房殿,竇皇后終於稍打起了精神。
確實有過這麼一件事。
但竇皇后無法通過這僅僅一件事,就判斷出來人的身份,究竟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竇廣國。
原因很簡單:清河郡南部,尤其是以觀津縣爲中心的方圓百里,是天下著名的桑葚產地。
就算那來人不是竇廣國,只要打聽到皇后的籍貫是清河郡觀津縣,便可以結合觀津縣‘盛產桑葚’的美名,編造出一個這樣的謊言。
凡是生於清河郡的少年,有幾個沒爬上桑樹採過桑葚?
又有幾人沒從樹上摔下來,在家躺上個十天半個月?
拿不定主意,竇皇后最終決定:見一見這個‘竇廣國’。
無論此人是真是假,都在見過之後再做出判斷。
“我們是幾歲分離的?”
“——皇后的年紀,民記不得了。”
“——只依稀家主曾說過:草民是在五歲的年紀委身爲奴,之後不久,皇后便選秀入宮······”
一聽這話,竇皇后徹底不淡定了。
世人只知當朝竇皇后,曾有過一個哥哥叫竇建,字長君;有一個弟弟叫竇廣國,字少君。
就連著,都還是竇皇后託人去找時,所透露出的、僅有的信息。
竇皇后很確定:自己託人尋找兄弟手足時,並不曾透露這二人的年紀。
甚至若非自己成了皇后,恐怕連竇漪房的年紀,都仍還會是鮮爲人知的秘密。
——竇漪房記得很清楚:弟弟五歲被賣給了豪強,之後不久便被帶去了宜陽,據說是去挖礦;
而在弟弟離開之前,剛下定決心要參加選秀的竇漪房,也曾有過最後的訣別······
“還有什麼事,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呢?”
聽聞皇后此問,竇廣國只不假思索答道:“民依稀記得當年,皇后要去郡衙報名選秀,而民也即將被帶往宜陽。”
“於是,民於皇后在觀津十五里亭的驛站生離死別,約定來日再會。”
“臨別時,民用溫水爲皇后洗了發;”
“而皇后見民飢寒交迫,更親自乞食於驛站上下。”
“皇后說:再見許就是在九幽冥曹,生死訣別之跡,總歸要讓幼弟吃上一頓飽飯······”
說完這番話,竇廣國早已是泣不成聲;
而聽聞這番話,竇皇后也終是抑制不住情緒,毫不遲疑的衝上前,一把摟住失散多年的弟弟,姐弟倆抱頭痛哭。
聽聞皇后與弟弟團聚,天子恆也爲之感慨不已,便派御史前往清河郡,打聽舅哥竇長君的下落。
很顯然,比起曾經‘託人找找’的代王姬嬪竇漪房,天子恆所能動用的力量無疑打了不知多少個檔次。
沒過多久,竇氏兄弟姊妹三人團聚長安,天子恆也難得沒有吝嗇,賞賜竇氏兄弟田地、宅院還有大筆金錢,讓他們便此在長安住下。
得知此間時,薄太后也對兒媳的身世感到心疼不已,便也頒下一封懿旨,追封竇皇后的父親爲安成侯、母親爲安成夫人;
安成侯爵雖然沒有讓竇建、竇廣國兄弟二人承襲,但也還是在清河郡設立了竇氏墓園,封邑二百戶;
這二百戶人家,便是竇氏墓園的守靈人;租稅所得,便是竇氏墓園的開支來源。
以上,便是太宗竇皇后、孝景竇太后,當今竇太皇太后,與南皮侯竇建、章武侯竇廣國團聚的整個過程。
而這件陳年故事,能爲劉榮帶來的思考是:竇老太后,是一個極重舊情、親情的人。
雖然對老劉家的皇帝···咳咳,多少有些刻薄,但對自己手足兄弟、子侄晚輩,那真是好的沒得說。
至於近日的軍事會議,竇嬰、竇彭祖二人不請自來,顯然也有老太后在背後授意。
其目的,說難聽點,就是不想讓竇氏一族,被漢家朝堂核心決策層孤立,不想讓自己子侄'沒人一起玩兒';
說好聽點,倒也可以粉飾爲:爲劉榮出謀劃策,甚至是以竇老太后的宏大政治視野,給劉榮出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