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年秋,草原。
在匈奴單于庭西征歸來後,草原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匈奴軍臣單于派出使節,出使長安,以求合情。
——匈奴單于主動請求和親!
而且,不同和往日那般,主動催促漢家送去公主,以及一應陪嫁。
而是主動提出,願意派攣鞮氏貴女,代表匈奴與漢家和親。
消息傳出,長城內外無不震驚!
長城以北的草原,無數遊牧之民捶胸頓足,唾罵軍臣單于讓撐犁天神蒙羞,居然主動服軟,給漢家送去攣鞮氏貴女。
最主要的是,漢匈雙方過往幾十年的和親史,幾乎讓‘和親嫁女等於祈求和平’的觀念,徹底刻進了塞外遊牧之民、中原農耕之民的認知當中。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和親嫁女,就是體面一點的舉白旗投降!
這讓驕傲的遊牧之民——尤其是在面對漢人時,總是莫名驕傲的遊牧之民接受不能。
於是,關於軍臣的貶低、唾罵,開始在草原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甚至有好幾個大型部族的頭人,在非正式場合表達了‘我可取而代之’的危險言論。
於是,在秋八月,匈奴單于攣鞮軍臣以‘今年五月蹛林大會,單于庭不在草原爲由,補充舉辦了草原第一次八月蹛林大會。
期間,軍臣或主動或被動,或親自,或假借他人之口,爲自己和親漢家的舉措給出瞭解釋。
——和親等於求和,那是對漢人而言!
我大匈奴得撐犁天神庇護,怎麼可能和羸弱的漢人一樣?
本單于嫁女和親,並非是在向漢人低頭,而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試圖動搖漢人的根基啊!
這麼一說,與會的各部族頭人,便都恍然大悟般點下了頭。
和親這個概念,並非是漢匈之間首創。
早在春秋戰國之時,長城以內的華夏各國諸侯,以及長城以外的草原各部頭人之間,便有類似和親的概念存在。
只是二者表面上雖然很相似,但內在邏輯卻完全不同。
好比戰國之時,秦楚兩家世代聯姻,秦更是先後有羋八子、華陽太后,乃至公子扶蘇的生母羋夫人——三位楚國公主出身的秦後、秦嬪留名青史。
但秦楚兩家聯姻,並不帶有誰向誰低頭、祈和的用意,而是單純的聯姻,好親上加親、永結盟好。
戰國列雄之間,某一方向另一方‘低頭’,通常是通過質子的方式。
而在草原,無論是在華夏春秋戰國時期,還是在如今的漢匈相爭歲月,兩個部族之間的聯姻,都是由強勢者嫁女,試圖通過嫁過去的女子,以及隨嫁過去的護衛武裝,來對弱勢部族達成掌控,更或是吞併。
好比某個大部族,主動提出和某個小部族聯姻,那就等於是刀架脖子逼迫對方:你最好老老實實把我嫁過去的女兒娶回去。
要不然,你不接受我嫁過去的女人做妻子,那我就要派出我們部族的男人,去做你們部族的屠戮者了。
小部族自然無力拒絕,只能無奈答應。
結果就會發現:嫁過來的大部族貴女,居然帶來了好幾千能征善戰的勇士,且只聽令於那位嫁過來的大部族貴女。
反觀這個小部族,滿共也沒有幾千兵馬。
有著武裝力量榜身,外加背後撐腰的母族大部族,這個下嫁小部族的大部族貴女,就有極大的可能成爲該部族的‘母閼氏’,類似於華夏諸侯國的王太后。 ωwш●т tκa n●CΟ
女子成了母閼氏,其子自然也就成了該部族的下一代頭人。
而這個下一代頭人掌控的小部族,和外公掌控下的大部族,自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附屬部族了。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漢匈雙方之間的第一次和親,還曾鬧出過極大的誤會。
那是漢匈平城一戰過後,身陷白登之圍而後得以脫困,將匈奴人逆推回草原的高皇帝劉邦,決定先騰出手來解決內部問題,也就是異姓諸侯王。
至於匈奴人,高皇帝原本的設想,是仿效戰國時期的秦楚聯姻,以維持雙方表面和平的舉措,和匈奴人聯姻。
不是爲了向匈奴人低頭,也不是想要通過嫁女來控制匈奴人,就是極爲純粹的結姻親來緩解矛盾。
爲了表現誠意,高皇帝甚至一度打算將嫡女劉樂嫁過去,就爲了讓匈奴人明白:自己真的是很誠心的想要和匈奴人做親戚。
結果這麼一個善意滿滿的舉動,落在匈奴人眼中,那就全然變味兒了。
——什麼?!
——和親!!!
——漢人簡直欺人太甚!!!
——不就是白登之圍沒圍住漢人的老皇帝嗎?!!
——哪有這麼看不起人的,居然還想嫁女兒過來,做我大匈奴的母閼氏?!!
——真當我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是什麼很下賤的小部族頭人不成?!!!!
最終,還是由叛逃草原的韓王信好一番解釋,匈奴單于攣鞮冒頓才勉強相信:漢人不是打算送個母閼氏過來,而是真的打算漢匈兩家交好。
正好冒頓也正在爲擅然攻打漢人,且沒能打贏而懊惱,生怕漢人會報復,不知道如何收拾局面。
趕上漢人的老皇帝要聯姻,自然也是從善如流,就此與漢家結爲兒女親家。
事實上,漢匈雙方之間的和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dou shi cu都是從遵從華夏習俗,即:聯姻結親,以修永好。
漢家送過去的陪嫁也好,匈奴人返回來的回禮也罷,都是象徵意義的:漢家送個位數的布匹、茶葉之類,匈奴人也回贈個位數的馬匹、俊牛。
那是真二八經門當戶對的政治婚姻,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扶貧,亦或是美其名曰嫁女的賠款。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太宗皇帝年間。
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仁以愛民,在位二十七年,便讓原本一窮二白的漢家,初步顯露出了盛世的雛形。
但鮮少有人知:這一切,是拿一場拉鋸戰最終失敗、一場保衛戰被匈奴人打到皇城腳下,外加幾乎無下限、無條件的和親賠款,所換回的安定環境才得以達成。
爲了徹底貫徹休養生息,與民休息,積蓄力量的總體戰略方針,太宗皇帝對匈奴人愈發貪得無厭、愈發頻發的侵擾活動,採取了最大限度的退讓措施,以換取相對安寧的外部環境。
也就是在這期間,漢匈和親時,漢室一方的陪嫁,從原先個位數、象徵新的物資,開始逐漸轉變爲海量的物資‘賠款’。
這麼做是對是錯,不好說。
至少從結果上來看,歷史上的漢武大帝,最終能一雪前恥,北逐胡虜,離不開文景年間的無下限屈辱和親,所換回來的文景之治。
漢家無人不記得這段屈辱的和親史,甚至即便到了兩千多年後,華夏後世子孫仍對這段歷史哀婉嘆息,意不能平。
而此番,匈奴單于軍臣主動提出和親,自然是讓遊牧之民下意識認爲:遊牧之民也要屈辱和親了。而在軍臣解釋過後,遊牧之民才反應過來:哦~
是咱們遊牧之民那種和親啊~
派個手段厲害的攣鞮氏貴女過去,然後去做漢人的‘母閼氏’,也就是所謂的皇太后?
等以後,漢人的皇帝管匈奴單于叫外祖父,那漢匈兩家還打什麼啊?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漢家之民對這一轟動性新聞的態度。
——對於軍臣主動請求和親嫁女,草原遊牧之民是先怒後喜。
而漢家之民,則是截然相反的:先喜後憂。
和遊牧之民一樣,華夏民衆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也是匈奴人要屈辱和親了。
漢家這麼多年收到的屈辱,也終於輪到匈奴人來體驗一下了。
也不知道匈奴人會陪嫁什麼?
牛羊牧畜,還是戰馬······
但很快,就開始有人反應過來:和親,不是隻有陪嫁物資的,也同樣有一個嫁過來的女人作爲和親載體。
這個女人,在過去是漢家的宗室女臨時封公主,然後嫁去草原——說是爲國捐軀也絲毫不爲過。
但匈奴人嫁過來的女人,卻是要進漢家的未央宮,做天子劉榮的姬嬪的。
哪怕是出於對匈奴人——對東亞怪物防現階段唯二的大怪物之一的基本尊重,以及對匈奴人主動和親示好的認可,這位從草原嫁來長安的匈奴攣鞮氏貴女,起碼要給個夫人的位份。
若漢家是重視禮教,嚴格遵守嫡長子繼承製的政權,那倒也罷了。
偏偏自有漢以來,漢家歷經七帝,除了開國之君高皇帝無需討論外,居然只有二世孝惠皇帝,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
‘漢三世’前少帝劉恭,四世後少帝劉弘,分別是孝惠皇帝的庶長子、庶四子。
五世太宗皇帝劉恆,則是高皇帝的庶四子。
先孝景皇帝劉啓,嚴格意義上來講,也是太宗皇帝的庶子——在先帝上面,太宗皇帝還另外有四個弟子,於諸呂之亂前夕集中暴斃。
而今劉榮也,也同樣是先孝景皇帝的庶長子。
最讓人無法不去聯想的是:先帝年間,劉榮的生母、當朝慄太后的位份,剛好就是夫人!
這就讓冷靜下來的漢家天下之民,有些坐不住了。
——真要嫁過來個攣鞮氏匈奴公主,做了漢家的某夫人;
萬一萬一,再爲劉榮誕下個庶子。
萬一萬一萬一,到了劉榮宮車晏駕之時,還就剩下這個外族血脈的串兒公子,可以勉強克承大統·······
絕對不行!
首先站出來的,是東宮竇老太后。
過去這些年,尤其是隨著漢家對外戰爭接連取得成果,竇老太后對劉榮的限制,可謂是愈發趨於不存在。
基本上,只要劉榮不做出明顯有損於宗廟、社稷,又或是祖宗遺德的事,亦或是沒有照顧到竇老太后、竇氏一族的體面,老太后對劉榮,就基本是聽之任之由之的放任態度。
尤其尤其,在魏其侯竇嬰成功拜相之後,老太后對朝堂內外的事,更是幾乎不再過問。
但這一次,老太后確實毅然決然站了出來:明確對劉榮表示了這一和親方案暗藏的殺機。
劉榮費了很大的力氣,再三保證這位攣鞮氏匈奴公主生不出自己的皇子,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劉榮哪怕立旁支,也絕不可能立一個串兒公子做皇儲;
甚至都還不夠——劉榮還另外保證:一定慎重考慮,並儘可能用嚴苛的和親條件嚇退匈奴人,才總算是讓老太后平靜了下來。
緊接著,自然就是朝堂內外百官公侯聯袂覲見,勸劉榮不要接受匈奴人這包藏禍心的糖衣炮彈。
劉榮免不得又是好一番安撫,纔算是暫時穩定了局面。
只是不等長安的輿論徹底平息,草原傳來的第二個大消息,卻是徹底讓劉榮愣在了原地。
——匈奴右賢王:攣鞮伊稚斜,被軍臣單于加封日逐王!
雖然沒有更具體的消息傳來,但光是日逐王這個爵號,就已經讓劉榮透過歷史的長河,看透了軍臣的用意。
在原本的歷史上,匈奴人在衛青霍去病接連摧殘後,於漢武帝末年,便是憑藉掌控西域軍政要務的日逐王,來同武帝爺刮錯了的彩票:貳師將軍李廣利分庭抗爭。
最終的結果,讓華夏後世子孫感慨萬千。
而今,日逐王這一歷史名詞,非但早於原本歷史數十年,出現在了劉榮的面前,而且還是匈奴右賢王伊稚斜兼任!
右賢王兼任日逐王!
而且這個兼任日逐王的匈奴‘右太子’,還是歷史上赫赫有名,在漢武大帝刀下,也撐過好幾個回合的:伊稚斜單于······
“拉鋸戰啊······”
“軍臣,好大的魄力······”
感懷唏噓間,劉榮的眉頭不由自主的,僅僅擰巴在了一起。
最終,又化作一聲無奈的長嘆。
“來人。”
“召中車屬衛,兼騎中郎衛青覲見!”
“再著弓高侯韓頹當、曲周侯酈寄、榆侯欒布等,至宣室殿演武堂議事!”
軍臣已經有所決斷。
劉榮接下來,也要在現有情況下,爲漢家爭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拉鋸戰,是劉榮很不希望看到的。
而在隱隱約約之間,劉榮能感覺到:除了拉鋸戰,漢家似乎是有第二種選擇,來破軍臣的此番陽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