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封禪這件事,後世人衆說紛紜。
有人說,這是帝王功績重要的體現方式,而且是封建時代效果最好、見效最快的政治宣傳方式。
這種說法不可謂沒有道理。
畢竟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人設基本靠吹,成就都得摻水的封建時代,政治宣傳的難度向來都很大。
像太宗皇帝那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天下人認帝王‘在世聖人’‘千古名君’的情況,一來耗時太長,二來見效太慢。
最後,同時也是最爲重要的一點:可遇而不可求。
——就算你真的是漢文帝第二,可要是天下人都遲鈍些,又或是沒把自己的好日子,往你這個帝王的身上去想,那你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說來,劉榮還真專門研究過:祖父太宗皇帝‘在世聖人’的美名,是通過怎樣的歷程造就的。
最終得出的結論,讓劉榮也不免有些默然。
因爲頗有些出乎劉榮意料的事,太宗孝文皇帝第一次被天下人記住、在天下人心中出現正面印象,是因爲其節儉。
而且太宗皇帝的節儉,可不像後世某位四季常服不過八套的老道——太宗皇帝是真的摳門,也是真的會過日子。
有多誇裝?
就這麼說吧。
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恆,前後在位二十七年,到駕崩時,居然只有一件正裝冠玄,是完全沒有補丁的!
這還是因爲少府足夠‘有原則’,無論太宗皇帝怎般威逼利誘,都不願意遵從太宗皇帝的意願,不允許太宗皇帝的正裝龍袍上,也出現補丁的緣故。
天子穿衣帶補丁,而且是一層疊著一層的補丁——夠誇張了吧?
還沒完。
除了穿,太宗皇帝的日常生活作風,那也是節儉的讓古往今來的帝王,乃至於貴族,都羞愧的掩面低頭。
——作爲帝王,太宗皇帝的日常餐食,是四菜一湯。
甚至都不是後世人理解的四菜一湯,而是:一碟鹹菜,些許肉醬,一道時令蔬菜,外加一道炙肉或肉糜,組成‘四菜’。
一湯,多半是茶湯,偶爾會換成雜菜湯。
主食一碗粟米粥。
就這用餐規格,別說皇帝,亦或是貴族了——隨便一個像樣點的商人,都不至於吃的這麼寒酸。
便是農民,一餐尚且有米粥加鹹菜。
此外,除了自己節儉,太宗皇帝對後宮姬嬪,以及治下官員,也都有著近乎偏執的‘勤儉質樸’層面的要求。
正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漢皇喜酷吏,生民多冤死。
而在太宗皇帝的後宮,姬嬪、夫人、美人們,則是面無粉黛,羣不拖地,人人爭相養蠶織布,以求最大限度上自食其力。
後世人印象中,動輒陰謀詭計、相互中傷詆譭的宮鬥,在太宗皇帝的後宮裡,變成了姬嬪們比誰素顏更徹底,誰的裙襬更短、首飾更少——說白了,就是比誰更節儉。
姬嬪夫人們宮鬥是相互攻訐,也是買通對方身邊的宮女,在對方的首飾盒裡藏個金飾之類。
正應了後世那句:最真實的宮鬥,往往採取最簡單的方式進行。
後宮嬪妃倒還好說——畢竟對封建帝王而言,這只不過是生活作風問題。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對於一個統一的華夏封建政權而言,除非是酒池肉林那個級別,否則,帝王的後宮再奢靡,也花不了多少錢;再節儉,也省不下多少錢。
所以,太宗皇帝一朝真正值得說道的,還是這節儉之風,刮到了官場之上。
在後宮,姬嬪們再怎麼節儉,也重要還有個度。
裙不拖地是真,但不至於帶補丁;
面無粉黛是真,但也不是真素顏;
養蠶織布是真,但也並非所有人,都有那巧手靈心。
但在官場上,官員們在節儉層面對太宗皇帝的討好,卻是完全無下限的。
個人層面——官袍縫縫補補,吃食粗茶淡飯,這都是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在的。
最要緊的是,在公事層面,官署壞了不敢修,車馬舊了不敢換,以至於在官場上,形成了一股類似‘越像乞丐越光榮’的奇怪風氣。
尤其是郡縣官府,哪怕舊的圍牆都塌了,當地官員也完全不敢休不說,還引以爲豪的說:你看,俺們勾節儉吧?
寧願風吹日曬,也決不‘大興土木’!
出行更是千篇一律,人手一輛隨時要散架的馬車,且大概率是在高皇帝年間,甚至是始皇帝嬴政年間‘上牌’上路。
而這種近乎偏執的節儉,又與太宗皇帝年間風靡一時,或者說是徹底被髮揚光大的貪污受賄之風,形成了極爲鮮明,且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奇怪對比。
——官員一邊節儉,一邊撈錢?
官袍外縫補丁,衣袖裡藏受金?
一邊越窮越光榮,官府都不修、車馬都不換,一邊和豪商、高門眉來眼去,頓頓飲酒食肉,揮霍無度?
這二者顯然是截然相反,幾乎不可能並存的兩個極端,甚至是‘反義詞’。
但在太宗皇帝年間,這一切都成了現實。
表面上,官員們比拼起誰更節儉,誰官袍更破、車馬更舊,那是一個比一個拼命。
但到了收錢辦事兒的時候,那也是個頂個的不含糊。
說白了,其實就是形式主義的節儉,和現實主義的貪腐之風盛行。
照常理來說,這種表面功夫的節儉,其實比正大光明的貪污腐敗更噁心人。
這樣的事發生在太宗孝文皇帝在位期間,不說是讓太宗皇帝身敗名裂,也至少應該是讓天下人唾罵不休。
但事實卻是:正是這畫風詭異的情況,讓太宗皇帝真正開始受到天下人的認同和愛戴。
究其原因,也不難理解。
其一,是這種情況,只存在於官員身上,太宗皇帝本人的節儉,卻是實打實的。
這讓天下人不免生出一種‘陛下果然是仁君,壞的都是底下的官員’的樸素情感。其次,便是這種情況雖然噁心,但也在某種程度上,意外降低了底層民衆的生存壓力,改善了底層命中的生活環境。
因爲貪污腐敗,從來都不是一個概念,而是兩個範疇的東西:貪污,及受賄。
貪污,通常指的是貪墨公款,將本該用於民生民計的專項資金,裝入官員自己的腰包,直接損害底層民衆的利益。
而受賄,則是官商勾結、官官相護,通過利益輸送,來達成規則不允許的目的,間接損害底層民衆的利益。
二者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就是前者吃的是公家的錢,後者則是私人之間的利益輸送。
前者對底層民衆的傷害更直接,危害更大、更顯著;
後者對民衆,尤其是底層民衆的傷害多爲間接,傷害相對小一些。
而太宗皇帝年間,那堪稱魔幻的形式主義節儉、現實主義貪污腐敗,則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讓官員幾乎沒有了‘貪污’的可能。
——貪污的前提,是得有公款,得有專項資金。
但太宗皇帝年間的天下官員,那可是拿自己有多能省公款,來當作自己最重要的政績工程的。
而且,太宗皇帝勤儉質樸,也不單是吃穿用度——在國家層面,太宗皇帝也是出了名的摳門。
什麼修橋鋪路,興建建築的項目,在太宗皇帝這裡幾乎不可能被通過。
而這些本該交由官僚系統,用於改善民生民計的專項資金,多半都換了一種形式,直接被太宗皇帝賞賜給了具體的個人,直接交到了底層民衆手中。
這就使的底層民衆生存壓力驟減,生活幸福度驟然增高。
另外,公共項目約等於零,官員幾乎沒有貪污公款的機會,也使的官員收受賄賂,成了高門、貴族之間的利益交換,而不是官員拿著底層民衆的利益,來交換屬於自己的利益。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一個縣,經常有水利、民生等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的項目,自然也就有相應的大筆公款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商人、官員行賄當地官僚,纔有可能是爲了從這些公共項目中分一杯羹,挖國家牆角來中飽私囊。
但一個從來沒有,未來也幾乎不可能有公共項目的縣,商人和官員行賄當地縣令,能出於什麼目的?
不是謀求升遷,就是請官府行個方便。
相較於前者,這後者對底層民衆的傷害,可以說是忽略不計——至少是無法被直觀感受到的。
再加上這個時代,行賄之風本就盛行,普行價值體系對賄賂本就有著極高的容忍度,就更使的太宗皇帝年間興起的行賄受賄之風,變得愈發不值得一提了。
說到底,對於底層民衆而言,官員能忙著彼此之間蠅營狗茍,而不是整日裡琢磨怎麼刮食民脂民膏,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吏治清明’了。
於是,憑藉個人生活作風,一直延續到行政作風的節儉之風,太宗皇帝意外革新了漢家的吏制,初顯‘在世聖人’的天資。
當然,只靠著節儉,只靠著讓天下官員不貪墨公款,還遠不足以使得一位封建帝王,成爲青史少有的千古一帝。
而在劉榮看來,自己這位皇祖父,最值得人敬佩和稱道的,是明明掌握著令人咋舌的超高政治手腕,卻並未將其用於‘勵精圖治’,而是甘願將自己的所有天賦,都用於爲漢家爭取發育時間——甘願爲綠葉、陪襯一事。
後世有這樣一句話: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在如今漢室,或者說是有漢以來的歷代先皇,這句話用在太宗皇帝身上,無疑是最合適不過。
對於一個帝王而言,接受自己無法達成遠大目標、無法完成某一項重大舉措,並仍願意做種果樹、不摘果子的人,是很難得。
尤其是對一個天資卓絕,天賦高至千年難見得一,只要立下志向,就很有可能成功的優秀帝王而言,這就更加艱難了。
但對於太宗皇帝而言,這似乎沒什麼大不了。
對於自己無法成爲那個‘畢其功於一役’的皇帝,只能做那‘奮六世之餘烈’的其中一世,太宗皇帝坦然接受,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幾乎做到了最好。
以至於最終,得天下人‘在世聖人’之稱讚,併爲後世諸多帝王奉爲榜樣,太宗皇帝值得這一切。
而封禪,對於太宗皇帝而言,本質上是沒有必要的。
哪怕封禪,是封建時代見效最快、效果最好的政治宣傳方式,也絕對好不過太宗皇帝在天下人心中,那‘在世聖人’的超然評價。
至於劉榮,對於封禪一事,卻有些不同的看法。
——凡事都有其兩面性。
對於成功的,真的有本事、有功績的帝王,封禪自然是政治宣傳方式,是可以幫助天下人瞭解自己的帝王、明白自己所處時代及歷史使命的政治活動。
這種政治活動,在劉榮看來確實有價值。
但有一個非常尷尬的事情,是真有本事、真有功績的帝王,大都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標榜、宣揚自己的文治武功。
就像是始皇帝嬴政,哪怕他從不曾封禪,大家也都認他祖龍的身份。
也像是太宗皇帝,從不曾提及封禪之事,卻絲毫不影響其成爲天下人心中的‘在世聖人’,後世人眼中的千古一帝。
而沒本事、沒功績的帝王封禪,無疑又是再打擊封禪的逼格,破壞這一政治宣傳方式,使其成爲了可供帝王扭曲事實,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假新聞’。
大家肯定知道這話,究竟是在說哪個不要臉的。
而從個人層面來講,劉榮對封禪的態度,其實也很清晰。
——朕的功績,如果使朕具備了封禪的資格,那朕就不再需要封禪了。
若朕功績不夠,不配封禪,那就更不能沒臉沒皮,拿封禪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所以,在朝堂內外,甚至於天下文人士子一致建議劉榮封禪時,劉榮的態度依舊無比堅定。
不!
就不!
朕四季常服不過百八十套,窮的連衣服都穿不起了,封得哪門子的禪?
不必再議!
誰要再敢提封禪,封禪的錢就由誰出!
就算真有人出錢,朕也不封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