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呼延當屠還是決定:向休屠澤一代派出輕騎查探。
當然,不是這一夜。
高闕外北風呼嘯,牆頭大雪紛飛,別說是自高闕策馬而出了——高闕內的匈奴守軍將士,甚至都不怎麼樂意守在牆頭!
但凡有點背景或實力的,都找了各自部族的地位卑賤者,接替了自己的防守位子。
即便是那些或因本職、或因替人而站上牆頭的勇士,也都是三五成羣的躲在牆垛內,甚至是關樓外的避風處。
——要不是呼延當屠心慌不安,特意巡查一了下,這一晚的高闕甚至有一段大幾十步長的關牆,沒有哪怕一名守軍駐守!
確定要向休屠澤派出輕騎查探,又親自巡視過關牆,仍舊沒能完全安下心來的呼延當屠,終究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氈帳之內。
一口乾巴到發黑的牛肉乾,一口幾乎快被凍成冰沙的奶酒下肚,呼延當屠才終於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草原上的生活,就是這樣。
雖然呼延當屠自己,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這種心慌、不安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呼延當屠卻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呼延當屠,並非一出生就被任命爲右大將,併成爲呼延部族數一數二的勇士的。
在呼延部,呼延當屠同一備且年紀相仿的兄弟、叔侄、舅甥,足有成百上千之數。
沒辦法,超大型部族,無論是呼延部在內的四大氏族,還是以單于庭爲代表的匈奴本部,在對待繁衍後代這件事上,秉承的都是廣撒網多撈魚,先追求數量,而後再酌情追求質量的原則。
好比現在的草原公主:軍臣單于,便曾有過三十多個手足兄弟。
雖然多半是同父異母,但草原想來不講究生母身份尊卑,而只在意父親的血統,以及自身實力是否強大。
在某些極個別極端情況下,甚至連父親的血脈,都要排在個人實力的後面。
比如軍臣,和現右賢王伊稚斜,便算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因爲二人的父親彼此之間是兄弟。
這就意味著這二人的父親,均不在意自己的女人,同時也是對方的女人。
軍臣的父親,名義上是上一代老上單于,但實際上,老上單于的每一個手足兄弟——包括老上單于自己,都有可能是現軍臣單于的生理學生父。
包括伊稚斜的父親、上一代右賢王在內。
反過來,伊稚斜名義上,是上一代右賢王的兒子,但實際上,伊稚斜也未必不可能是老上單于的種。
軍臣、伊稚斜兄弟二人,都只能確定各自的生母,卻根本無法百分百確定各自的生父。
唯一能確定的,是二人的生父,必定是某位攣堤氏王族。
應該說,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在傳宗接代這一層面,本身就是不講究生父具體爲何人,只嚴格要求父親爲某部族成員。
比如軍臣、伊稚斜等攣堤氏王族,生父具體是何人不重要,只需要確保生父必定是攣堤氏,他們的攣堤氏王族血脈足夠純淨,就可以了。
而四大氏族,幾乎就是小幾號的匈奴本部。
四部也都有自己的王族,也都只在意後代血脈的純潔性,卻並不很在意女人的歸屬,以及子孫後代的生理學歸屬。
而呼延當屠所在的呼延部,上一代男性王族,足有四十多人!
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呼延當屠的父親。
和呼延當屠同歲的數百上千王族後裔,也可能是這四十多人當中,任意一個的種。
呼延當屠不在乎——就像每一個遊牧之民,尤其是中大型部族王族那般。
從小,呼延當屠就只知道一點:在草原,什麼都是要靠爭的。
食物,衣物,馬駒,弓箭——甚至與父親,都是爭來的。
呼延當屠表現得足夠優秀、強大,所以搶到了當代呼延王,呼延部頭人作爲自己的父親。
餘下的千百呼延氏子侄,一半以上夭折,另外也有不少人死在了正常的過程當中。
有餓死的,有凍死的,有病死的。
有墜馬而死的,有被野獸致死的,有與人決鬥暴斃的,也有被手足兄弟活活打死的。
就像是後世某款生存類遊戲——當呼延當屠順利長大,併成長爲一個優秀的遊牧之民壯年勇士時,曾經有數百上千號人加入的遊戲,最後卻只剩下不到十個人在決賽圈。
呼延當屠,逐個擊敗了他們。
有的被呼延當屠岸中殺害了,有的和呼延當屠決鬥慘敗,也有的,是自知不敵,決定投身於呼延當屠的羽翼之下。
就這樣一步一步往上爬,呼延當屠終於成爲了呼延部族那一代王族成員當中的佼佼者,並世襲傳承了專屬於呼延部的右大將一職。
而在那之前,類似今天這種心慌、心悸,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呼延當屠腦海中。
——在競爭的過沉重,呼延當屠殺了許多異父異母的兄弟,卻也同樣遭遇了許多次生死危機!
那段時日,即便已經成爲了呼延部當代男丁最強大的那一個,呼延當屠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甚至都不敢放鬆警惕絲毫。
有一段時間,決鬥輸給某位兄長,卻僥倖沒死的呼延當屠,甚至還經歷了一段缺衣少食,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悲慘生活。
無奈之下,呼延當屠只能獨自外出打獵,以填飽肚子,併爲自己積累下更多的能量。
是的。
在草原,吃飽肚子也是一種強大,能吃飽肚子也是一種本事。
時隔這麼多年,再次感應到那特殊的危險預警,呼延當屠仍舊不敢告訴自己:沒事的,是錯覺。
因爲曾幾何時,就是這不知由來,且無法解釋的危險預警能力,幫助呼延當屠度過了一次又一次危機,並最終站在呼延部族男性成員所能到達的頂點。
而且當時,呼延當屠幾乎每一次心慌、心悸,最終都能指向某一個不同的不懷好意、有心染指高位的同族兄弟。
所以呼延當屠堅信:只要心慌,只要預感到危險,那就必定有危險!
從不曾有例外!
而今日,呼延當屠卻有些恍惚了。
這,是呼延當屠第一次,如此費力間,都找不到這危險感知的源頭究竟在何處。
“既然怕冷,也不用一直待在牆頭。”
“留幾個人看著,其他人都會氈帳休息,隔一會兒來看一眼就是。”
“這麼大風雪,漢人連一根毛都送不到高闕下。”
呼延當屠想到從小到大,發生在單于庭,以及呼延氏內部的一系列政變、兵變。
所以,呼延當屠難得對麾下守軍將士寬容了一下下,以圖將有可能出現的動盪,完全扼殺在搖籃之中。
如是做下安排,又去牆頭轉了轉,視察了一下守備力量減弱後的關牆之上。
發現沒啥區別——都是象徵性放哨,呼延當屠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氈帳。
睡不著。
橫豎睡不著。
就這麼一直到後半夜,呼延當屠才懷揣著不安,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同一時間,高闕內的一頂頂氈帳之內,就更是鼾聲轟鳴,打呼嚕的生硬此起彼伏,宛如一場配合不算默契的交響樂正在演奏。
關牆上,僅有的守軍將士們聚在一起,如企鵝般圍成一圈取暖。
被擠到最外圍的倒黴蛋,也同樣不會放棄,而是不斷嘗試著往裡擠。
再也沒有哪怕一個人,站在高闕南牆頭,將注意力放在高闕外的伸手不見五指。
也就是在這所有人都放鬆警惕——或者說是如過往的每一日那般,擺出象徵性駐守的態勢的同一時間,高闕外,卻發生這一場十萬人規模的軍事調動。
——最開始,是郅都率領下的先鋒大軍,派出了足足一百五十名精銳斥候,以繩索構築高闕牆頭的牆垛,登上了關牆。
而後,斥候精銳們便三兩爲各,於牆頭散開。
那些闕樓下抱團取暖的勇士們,至死都想不通:這鬼天氣,漢人到底是從何而來?
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而後,斥候們以此由內部下了關牆,卻並沒有在過多深入。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非常關鍵!
高闕北內側,斥候們藏密身形,暗藏在關牆腳下,好爲身後的郅都所部先鋒,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先鋒大軍每多一個繩索攀登上高闕牆頭的兵士,此戰就能多出一份把握。如果能將三萬先鋒將士全部送上牆頭,那高闕就能從內部攻破!
但很可惜,天不遂人願。
雖然理想很美滿,但最終,現實還是給了郅都所率領的先鋒營將士,一個不好不差的結果。
——在開始潛入行動後,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先鋒大軍才送不足千人上城牆,城牆北側,便開始出現一場小規模騷亂。
郅都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但也能篤定:無論這混亂的源頭是什麼,下一步,都必然是關牆上的動靜被匈奴人發現。
事已至此,郅都也終於不再猶豫,在高闕牆頭昂起身,自上而下,俯視向關牆北側,不斷從氈帳中走出查探的匈奴守軍將士。
清了清嗓,而後便是一聲嘶吼聲,響徹高闕上空的天地。
“將士們!”
“守住關牆半個時辰,我們身後的關牆上,就能多出三萬先鋒銳士!”
“撐到天明還不被擊退,便能等到博望侯的五萬中軍主力!”
“——現在,守住匈奴人可以等牆的每一處臺階,堅守待援!!!”
“戰後,若或者,本將親自爲諸君設宴!”
“歿了,在黃泉路上,本將也仍會爲你們引路!!!”
如是一聲吼和,郅都便怒目圓睜,拔除腰間佩劍,便喊打喊殺間,開始在牆頭來回騰挪。
而高闕那數里長的關牆,也開始被越來越多,且源源不斷的漢軍將士所佔據。
匈奴人很急,但拼死都無法輕易回到關牆之上。
戰爭,幾乎是在爆發的一瞬間,便徹底陷入白熱化、進入了殘酷的絞肉機式高烈度攻防。
“殺!!!”
“阿~!”
“直娘賊,且看俺一劍!”
“求援,求援!!!”
一時間,關牆上下,皆是一番人仰馬翻。
而在關牆外,大河對岸——高闕正南,稍偏西一些的位置。
看到高闕牆頭,亮起早先約定好的火光信號,程不識也終於拔出腰間佩劍,回身望向河岸邊,早已因野外拉練,而累的上氣不接下氣的中軍將士。
“陛下密詔!”
“雁門太守郅都,爲先鋒大將、前將軍,先擊高闕!”
“朔方太守博望侯程不識,爲車騎將軍,率中軍主力隨後而至,以爲支援!”
同樣一聲吼和過後,程不識劍指對岸的高闕,面色都在這冰天雪地間,病態漲紅起來。
“此刻,高闕已破!”
“先鋒營的銳士們,正與高闕內,同匈奴蠻賊捉對廝殺!”
“諸君,難道願意將所有的武勳,都讓給蒼蠅郅都的先鋒營,甘願淪爲押運糧草的民夫青壯嗎!!!”
程不識這一聲吼和喊出口,中軍將士們才緩緩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而後,便是一陣陡然出現的狂喜,如瘟疫般迅速席捲整個中軍。
——臥槽!
——高闕!
——而且已經攻進去了!
——跟上去就有潑天功勞可以拿!
“不願!”
“俺們也要武勳,俺們也要打高闕、殺蠻賊!”
並沒有耽誤太久,只大致調動起中軍將士的激憤,程不識便當即回身,再度劍指河對岸。
“目標,高闕!”
“全軍速進!”
“天明前抵達高闕,賞人萬錢!”
“先入高闕之百人,賞錢十萬!”
無需程不識再過多調動,只等程不識一聲令下,中軍五萬將士便如脫繮的野馬般,朝著對岸的高闕撒丫狂奔而去。
看著大軍渡河的速度,程不識確實微微板著臉,目光再度望向對岸,愈發火光大作的高闕牆頭。
“一定要撐住啊!”
“一定要撐到中軍援抵!”
“這,可是我漢家畢其功於一役,纔給你郅都爭取到的機會!”
“千萬——千萬千萬要把握住啊······“
高闕牆頭,郅都渾身鮮血淋漓,卻好似感應到什麼般,下意識回身,望向高闕南邊的大河。
待看清那一道道嗷嗷叫著,向高闕飛奔而來的中軍將士,郅都也只咧嘴一笑。
而後,繼續投入到慘烈的廝殺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