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酈寄‘無法打敗一個鐵了心要墨跡、拉鋸的敵人’的說法,劉榮絲毫不感覺意外。
非但劉榮不意外,殿內的每一個人,也都不覺得意外。
——這都是很淺顯的道理,一想就通,一看就懂。
但對於衛青在這種場合主動開口,也同樣是不止出乎劉榮的意料,而是讓殿內的每一個人都爲之側目。
衛青如今的職務,是中車屬衛,兼騎中郎。
其中,前者是太子宮屬官,太子車駕、儀仗負責人:中車屬令手底下的人。
就拿當今劉榮舉例——劉榮在太子時期的中車屬令,便是如今的宦者令:葵五。
再往前,秦奸趙高也曾出任這一職務,只不過在當時的秦庭,中車屬令與儲君、與太子宮關係不大。
從這就不難看出,中車屬衛,說好聽點,是太子出行時的儀仗護衛,可說難聽點,那就是聽令與太子身邊第一太監頭子的花架子。
尤其當今劉榮早已不是太子儲君,太子宮又是無主運轉狀態,就更使得衛青這個‘中車屬衛’的職務,更少了幾分實際意義。
另外一個職務:騎中郎,也同樣是聽著好聽,甚至是劉榮在往這位歷史上的長平烈侯臉上貼金。
——如今漢室,並沒有‘騎中郎’這麼個職務稱呼。
中郎羣體也從來不分騎中郎、步中郎,而是統一稱:中郎。
能在中郎兩字前加個‘騎’字的,本身就不是作爲軍事儲備幹部、來長安鍍金學習的中郎羣體,而是相對普通的:騎郎。
也稱騎侍郎。
同樣是聽著威風凜凜,看著光鮮亮麗,但實際地位仍舊不見得有多高。
——因爲在如今漢室,郎官,是可以用‘買’的。
從家財十萬錢的中產之家,一直到家產二百萬的所謂‘素封’,都可以通過繳納獻金,來爲自家子侄,甚至自己買回一個成爲郎官,侍奉於天子左右的機會。
其中,騎郎倒也確實是門檻最高、價格最貴的那一種。
但說白了——能用錢買下來的官職,門檻再高,又能高到哪裡去?
即便價格貴,又怎麼可能有崇高的實際地位?
明白這些,再來看衛青中車屬衛,兼騎郎的身份,再結合衛青出生於平陽侯府,本是奴籍,其實也就可見一斑了。
中車屬衛,算是劉榮對衛青的親近、重視。
而騎郎,則是劉榮目前,能給衛青給到的級別最高、最體面的身份職務。
可繞是如此,這兩個身份職務——乃至‘平陽侯府之人’的身份加在一起,也遠不足以使得衛青,能在這樣的會議、這樣的場合,再未得詢問並獲準發言時主動開口。
事實上,這場會議,劉榮之所以會叫上這位未來的長平侯,並非是真的想要讓少年衛青給自己提意見,而是單純的想要讓衛青體會一下氛圍,順表瞭解一下這些未來之事。
畢竟十幾年後,漢家的戰略事宜,便多半要仰賴這位長平烈侯,以及另外一位千古罕見的奇才。
提前感受一下氛圍,設身處地的參加到這樣一場國家級戰略會議當中,對國家的未來戰略有一定的瞭解,是劉榮招衛青參加這場會議的主要目的。
其與衆人雖然不知劉榮心中所想,但也清楚:當今劉榮,從來都不是一個舉止跳脫,想一出是一處的人。
哪怕真的有心讓衛青這麼個小人物,在今日這場會議上發聲,劉榮也絕不會允許衛青,在禮數層面出現這麼大的問題。
從此刻,劉榮半帶錯愕,半帶疑惑,隱隱帶有期待,卻也本能有些不滿的神情變化,殿內衆人也不難看出:這並非劉榮安排的雙簧戲,而是那個叫衛青的年輕人,真的一不小心在這場會議之中插了嘴。
照理來說,這麼個人,在這麼一場會議上插嘴,那即便不至於丟掉性命,也必然是‘僅僅性命得保’得。
在劉榮卻在短暫的錯愕之後,似笑非笑著對衛青一招手,示意衛青上前。
而後望向殿內其他人,介紹道:“朕之幼虎,衛青,平陽侯府出身。”
相當簡短的介紹,卻也是在輕描淡寫間,解了衛青之圍。
——這是朕的人!
意識到劉榮這一層言外之意,殿內衆人本能的一對視。
下意識要與衛青打招呼,卻意識到雙方身份差距實在太大,便只要笑不笑的微一點頭,就當是和衛青打過招呼了。
至於衛青的發言,則全然沒人在意。
軍事,尤其是國家戰略級別的軍事問題,他不是一腔熱血就能解決的。
不是說喊兩句死戰不退,寧死不屈,又或是方纔的衛青那般,來一句‘一力降十會’,快刀斬亂麻,就能解決問題的。
尤其是眼下,匈奴人開始戰略收縮,同時開始在一定程度上‘避戰’,將漢匈雙方可能發生摩擦的地方,從高闕-幕南一線移到了遙遠的西域。
這使得最近幾年,逐漸掌握戰略優勢,以及戰略主動權的漢家,因爲匈奴人的刻意避戰,而失去了一部分戰略優勢。
若真讓匈奴人達成目的,把漢匈雙方角逐的戰場,從雙方邊境線放到遙遠的西域,那漢家絕對會是更難受的那一方。
因爲在兩個勢均力敵的大國之前,絕對是相對更爲弱小的那一方,更不希望戰爭爆發在雙方邊境。
比如過去的漢家,以及如今的匈奴人。
這固然是因爲發生在國境線的戰爭,大概率會演變爲強大方的擴張,弱小方反抗侵略的戰爭。過去,漢家很不希望和匈奴人之間,在漢匈邊境,或者說是漢室北方邊牆發生戰爭。
因爲對於當時的漢家而言,只要和匈奴人在邊境打起來,那就是一場國土保衛戰、反侵略戰爭。
從勝負的角度,漢家有勝有敗。
但從現實角度的‘都失’來衡量,當戰爭爆發在你的國土之上,你的國家變成了戰場時,你就已經輸了。
剩下的,不過就是輸多輸少的問題。
所以,漢家數十年如一日的和親,就是爲了儘可能避免摩擦,至少是避免大規模武裝衝突,乃至於戰爭的爆發。
因爲當時的漢家,不具備任何戰略主動權,只能被動接受‘只要打起來,戰場就必定在漢室疆域’的現實。
而今,時移勢易。漢匈雙方的戰略地位,幾乎是得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扭轉。
雖然匈奴人仍舊可以仗著騎兵的機動性優勢,自由的攻擊、侵擾漢家北方邊牆的某個位置,但從國家戰略的層面上來說,在哪裡打,已經不是匈奴人說了算的了。
尤其是在高闕易主,整個幕南地區都暴露在漢家的軍事威脅範圍內,河西地區也很難得到匈奴單于庭主力的支援的前提下,漢家已然掌握了絕對的戰略主動權。
而在匈奴人戰略收縮,並將戰略中心西移之後,情況卻又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匈奴人,想要通過戰略收縮,以及戰略重心轉移的方式,重新奪回‘在哪打’的主動權,並將雙方的主戰場,移到遠距漢家萬千裡的西域。
一旦漢家深陷西域,那上萬裡後勤補給線,以及對西域地區幾近於無的戰略掌控力度,必然會將如今,漢家在漢匈邊境地區取得戰略優勢和戰略主動權,都給消磨的一乾二淨。
匈奴人對西域的經營,雖然算不上有多麼穩固,但終歸是比還不曾踏足西域的漢家,要高上不止三五個檔次。
再加上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截然不同的後勤補給策略,足以使得如今,已經愈發顯露強者姿態的漢家,在西域折戟沉沙。
或許有人會說:爲什麼要被匈奴人牽著鼻子走?
爲什麼要上匈奴人的當,跟著匈奴人一起戰略轉移,跑去遙遠的西域較勁?
“匈奴人,未必會死守幕南啊~”
漫長的沉默之後,漢室最權威的匈奴問題專家,兼騎兵專家:弓高侯韓頹當開了口。
只是一開口,韓頹當便免不得一陣感嘆唏噓,搖頭嘆息。
”想秦之時,草原霸主東胡困局漠北,遊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馬。”
“即便河套、河西,乃至幕南,都並未被東胡人所掌控,卻也絲毫不影響東胡人‘草原霸主’的地位。”
“而今,匈奴人雄踞草原,雖然先後失去了河套、高闕,且河西也即將脫離匈奴人的掌控,但幕南地區、漠北地區,都還在匈奴人的掌控之下。”
“——這,已經比曾經的東胡人,要強上許多了。”
“尤其幕南,雖然在我漢家掌握高闕之後,已經不再是匈奴人絕對安全的大後方,但我漢家若欲強取,也必然會付出極其重大的傷亡作爲代價。”
···
“還有。”
“曾經的東胡人,僅僅只是佔據漠北,就足已成爲草原霸主。”
“而今,匈奴人出了漠北、幕南,還另外開闢出了西域,以及更西方的許多地方。”
“哪怕失去幕南,匈奴人也完全可以像每一個遊牧之民一樣——將單于王帳輕易收起,而後西遷。”
“——我漢家與遊牧之民相爭,終歸是要擊敗他們的人,而不是佔領他們的領土。”
“一旦單于庭主力西遷,甚至直接把西域,當作他們新的‘幕南’,那我漢家再想解決掉匈奴人,恐怕就不是二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內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如是一番話說出口,韓頹當不忘略帶著無奈,對衛青遞去一個並無惡意的眼神。
就好似是在說:年輕人,你還太年輕~
你不懂的東西還多著呢~
感受到韓頹當這層‘善意’——是的沒錯,對於如今的衛青而言,韓頹當這種級別的高級將帥,能不對自己抱有敵意,就已經是莫大的善意了。
感受到這股善意,衛青只默然一拱手,算是謝過。
而後,便目光灼灼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劉榮。
方纔,衛青確實是莽撞了些。
雖然劉榮沒有往心裡去,還主動爲衛青解了圍,但也並不意味著衛青,可以第二次不自量力、大言不慚。
衛青在等。
等劉榮的一個眼神,或一聲許可。
就像是一個戰役盎然的士兵,在等待將軍最後下達衝鋒的指令。
便見御榻之上,天子劉榮思慮再三,終還是深吸一口氣。
“罷了······”
“若真有什麼,大不了朕舍下臉皮,再保朕的長平侯一手······”
如是想著,劉榮便輕嘆著,對衛青遞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同一時間,衛青趕忙拱手一禮,而後側過身,對殿內種人環一拱手,爲自己先前的失禮之舉道歉。
畢竟是天子劉榮親口承認的‘肱骨心腹’,眼下有願意主動道歉,殿內衆人自然也沒有揪著不放的道理。
便見衛青深吸一口氣,旋即視死如歸般,將自己的看法娓娓道來。
“臣,斗膽試言。”
“——我漢家之於匈奴,之所以勝則無大捷、敗則無小損,箇中要害,首在國土!”
“匈奴人南下侵擾,雖無意奪我漢家之土,然每每燒殺搶掠,使我漢家之沃土,一夜而爲焦土。”
“反觀我漢家,縱然偶有出塞,雖也無意於草原之土,卻根本無法對匈奴人的土地,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我漢家的將是出塞時,草原是草原;大軍南歸回到邊塞內,草原也依舊還是草原。”
···
“換做臣是匈奴人,恐怕也不會因爲漢家軍隊踏足草原,而感到半分恐懼。”
“大不了,暫時跑開就是了,反正漢家的軍隊早晚會走,草原早晚還能回到遊牧之民手中,何必與漢家的軍隊硬碰硬?”
“——所以,臣認爲,對待匈奴人、對待遊牧之民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要向他們荼毒我漢北邊境一樣,讓每一片被我漢家將士踏足的草原,都再也長不出水草、都再也無法用於遊牧!”
“只有這樣,匈奴人、遊牧之民,纔會被自己的土地所困,而非隨心所欲的在草原遷居。”
“只要遊牧之民不亂跑,那,不過就是一個個林散於草原之上,各以萬千人的匪盜、流寇而已。”
“不足爲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