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冰與火之歌
在古華夏絕大多數時間、絕大部分王朝時期,冷兵器時代的個人軍功,不外乎先登陷陣、斬將奪旗四大項。
除了這四項,便是平平無奇的斬首了。
而這四種戰場上的個人重大立功表現,卻是分別對應四種不同局面下,所達成的四項成就。
比如陷陣二字,便是在雙方擺開架勢、陣型,要正面硬剛的時候,突入敵軍陣列造成破壞——破壞敵方陣型,打擊敵方軍心士氣,從而爲我軍創造難得的戰場優勢。
再如斬將、奪旗兩項——前者是單殺敵方主將,讓敵軍羣龍無首,陷入混亂,後者則是奪取軍旗,讓敵軍人心渙散,軍心士氣大亂······
不難發現,先登陷陣、斬將奪旗四項重大立功表現,除先登以外的三項,基本都要求對敵人的軍心士氣造成打擊,也就四對敵人造成精神打擊、魔法傷害。
——陷陣,就是深入敵人陣地浪嘛!
——斬將,就是光明正大的斬首行動嘛!
——奪旗,就是騎在敵軍護纛營頭上拉屎嘛!
主打的就是一個侮辱性極強,傷害性也不小。
但與此三者相比,先登,確實實打實的爲本方創造優勢,甚至勝勢,且絲毫不‘風光’的一項。
先登,顧名思義:在攻城戰中,率先登上城牆者。
但與後世人所理解的‘字面意思’所不同:先登,除了要求兵士登上城牆外,還要在城牆上站住,別被城牆上的敵方守軍推下城牆的同時,爲身後源源不斷爬上牆頭的戰友們,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
說的再直白一點,就是先冒著城牆上飛竄而下的弓羽箭矢、壘石滾木,登上牆頭!
然後,將那一到兩名守在牆垛前的敵軍搞死——至少也得將其擊退。
而後自牆垛跳入,佔據牆垛前的防守位置,不讓敵軍守卒繼續在牆垛前的防守位置,朝正在登城的戰友們仍壘石、滾木,撒金湯、射箭。
防守位置被你佔據,防線出現漏洞、缺口,敵方守軍必然會對你發起圍攻。
這時候,你就需要在敵人的圍攻下,掩護一個又一個戰友登上牆頭,然後和自己一起,爲後續更多戰友登上牆頭,創造有利的條件。
這,便是先登。
一人先登城牆,而後掩護戰卒次第登城,以在城牆上形成‘據點、並使這場攻城戰由此而走向勝利的那個人,便爲:先登之功。
而在先登陷陣、斬將奪旗這四個個人重大立功表現中,先登排在陷陣前、斬將、奪旗後,排第三。
明白先登這一大功的含金量,其實就不難得出結論:在攻城戰中,能在敵方駐守的牆頭形成據點,究竟有多麼重要。
蓋因爲一人先登,就意味著據點形成,而後這個據點就會被不斷擴大、登上牆頭的我方將士就會越來越多。
戰鬥形式,也將從先前的城池攻防戰,轉變爲牆頭上的白刃肉搏、陣地爭奪戰。
衆所周知,城池攻防戰,攻城一方的戰損通常能達到守城一方的至少三倍,且攻城至少需要有三到五倍兵力,才能算是雙方勢均力敵,打得有來有回。
而陣地爭奪戰,則是刀刀見肉,雙方兵力對等纔是勢均力敵,兵力優勢那就是能直接化作戰場優勢。
所以,一場城池攻防戰中,以先登者爲功之罪,受封賞最豐厚。
而今日,高闕之戰打響,卻是和通俗意義上的城池攻防戰有所不同。
——郅都所率領的先鋒大軍,先是自博望城西出!
在博望位於南、高闕位於北,且二者之間有大河相隔的前提下,先鋒大軍卻是繞了個大大的‘c’字,一路潛行至高闕。
待兵臨高闕城下,也同樣不是光明正大的發起正面進攻,而是趁著匈奴人守備鬆懈,牆頭防禦力量薄弱的機會,先派斥候精銳以繩索攀登上牆頭,將牆頭上僅存無多的匈奴守軍——或者說是匈奴哨兵依次清理。
而後,又是上千人登上牆頭,在戰鬥真正開始前,率先達成‘先登形成據點’的戰場目標。
等匈奴人反應過來時,牆頭基本已經被先鋒大軍所掌控,戰鬥性質也不再是城池、關隘攻防戰,而是成了陣地爭奪戰。
而且,戰鬥爆發時,陣地是掌握在郅都所部先鋒手中,遭遇夜半襲擊的高闕匈奴守軍,反倒成了主動進攻的一方。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這些漢人,怎麼可能在這種天氣,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高闕!”
“——這些漢人,怎麼可能在這凜冬,順利來到高闕!!!”
“不可能!!!”
高闕內三百步,看著遠方,已經被漢軍佔領的高闕城頭,以及城頭越來越多的漢軍將士,呼延當屠目眥欲裂,更驚的六神無主。
怎麼可能!
漢人,怎麼可能真敢打高闕!
尤其這般天氣,漢人,又怎麼可能真把軍隊,順利送到高闕?!
戰鬥驟然爆發,呼延當屠作爲主將,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儘快穩定軍心,並儘快鼓舞士氣,爭取將高闕牆頭奪回,將漢人趕下城牆。
城池攻防戰中,絕大多數守軍主將,也都是這麼幹的。
——敵人先登,據點形成,城池攻防戰變成陣地爭奪戰,那就集中兵力先滅敵方在牆頭上形成的據點,把地方逆推回城牆之外,讓戰鬥性質再度變回城池攻防戰。
只可惜,呼延當屠,是一名匈奴將領。
即便奉令駐守高闕多年,呼延當屠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高闕居然真的會爆發一場攻防戰。
尤其去年之前,河套還在草原遊牧之民的掌控,屬於絕對意義上的匈奴版圖,而高闕,則僅僅只是隔斷慕南與河套,謹防河套地區對慕南右賢王部,以及單于庭本部不利的內部關隘。
高闕真正成爲漢匈前線、匈奴邊防關隘,纔不過一年多時間。
最主要的是:在呼延當屠這樣的匈奴貴族、遊牧民族將領認知中,城池攻防戰,真的是有些超綱了。
——草原上,哪曾有過兩個部族之間的爭鬥,會打成城池攻防戰?
草原上又哪來的城池?
兩個部族之間發生爭鬥,除了一邊倒的部族營地被衝擊外,正面戰場對峙,幾乎只有兩種情況。
要麼,兩個部族碰一下子,其中一方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對手,於是便開始在戰場上迂迴,更或直接就是逃跑。
而另一方則根據需要,來決定是否追擊。
如若戰前,本就是打算爭個高下,教訓一下對方,又或是因某片草場、水源的歸屬而發生爭執,那多半就不會追。
畢竟勝負已分。
唯獨雙方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亦或是雙方爭奪的資源,必須以其中一方被消滅來決定最終歸屬,亦或是優勢方想要吞併對方,纔會發生一方逃跑,另一方追擊的情況。
這是一種情況:一方逃,一方追或不追。
另外一種情況,則是兩方都不逃、都殺紅了眼。
這種情況下,那無論是正面衝陣,還是迂迴纏鬥,都會無比的慘烈。
而呼延當屠這樣的匈奴貴族、高級軍官,擅長的就是這兩種作戰方式,即騎兵對騎兵的‘機動化大集團大縱深’戰爭。 以騎兵隊步兵,尤其是漢人的步兵,在開闊地倒是好說——按追擊獵物的方式去做就是。
追蹤,尾隨,侵擾,蠶食。
總之也是輕鬆寫意。
但到了漢人步兵縮回城池內,匈奴貴族其實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騎兵再能衝,也衝不上幾丈高的牆頭啊!
敵方步兵有城牆作爲掩護,弓箭射程有比我方更遠,這怎麼打?
所以在過去,幾乎每一次發生匈奴人大規模南下入侵的突變,邊牆城池總是能大概率倖免於難。
因爲匈奴人,真的沒什麼好辦法處理城池,更沒什麼能力打好一場攻城戰。
他沒那個能力你知道吧?
你讓匈奴人在平原開闊地,追孤立無援的笨重步兵集羣,那不在話下。
在開闊地,和敵方騎兵捉對廝殺——正面衝陣、迂迴輾轉,甚至是下馬肉搏,匈奴人也同樣不懼。
可你讓這些騎在馬背上長大的遊牧之民,去打一座牆高城厚、守備穩固的城池?
不好意思,沒學過,不會。
而眼下,呼延當屠遇到的狀況更糟糕——連攻城都不會的匈奴軍隊,此刻是在守城!
單純只是守城也就罷了,沒吃過豬肉也總見過豬跑,曾經攻打漢人城池積累下來的經驗,也總能讓匈奴軍隊得到些經驗教訓,就是模仿也能撐一撐場面。
可現在的狀況時:這場高闕攻防戰,在戰爭正式開始的同一時間,便變更了戰爭形勢。
至少此刻,高闕攻防戰,已經變成了牆頭爭奪戰。
原先作爲攻城一方的漢軍先鋒,成了牆頭的防守方,原先作爲守城一方的匈奴守軍,卻反成了進攻發起方。
讓根本不會攻打城池的匈奴人,更進一步去守一座關隘,這本身就已經夠難爲人的了。
更何況是一場直接以劣勢開局、以‘牆頭已被奪去’爲先決條件,作爲開端的另類攻防戰?
也就難怪此刻,呼延當屠顧不上重整軍心、整合部隊,應對眼前的戰況了。
——呼延當屠,根本不敢相信此刻的自己,居然不是在做夢。
而且是噩夢!
“放箭,放箭!”
“挽弓!”
“射不到漢人也沒關係,把箭都射到關牆外去!”
“還有漢人在登牆,快放箭!”
比起愣在原地的呼延當屠,反倒是有出使漢室經驗的屠各,更爲迅速的反應了過來。
有了主心骨,尤其是有了明確的戰鬥指令,原本還如無頭蒼蠅般橫衝直撞的匈奴守軍,也總算是組織起了像樣的攻勢。
但戰場局勢,卻仍舊不容樂觀。
太冷了。
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即便雙方都有意妥善保管弓,但在這呵氣成冰的凜冬,弓弦已經無法拉開了。
無論是城頭上,面對高闕內、背對城外的郅都所部漢軍先鋒,還是在高闕內,朝城牆發起反攻的匈奴守軍,都只能通過最原始的短兵相接,也就是近身肉搏,來決定這場戰爭的走向。
然後,呼延當屠和屠各二人,便都被打懵了。
——遊牧之民短兵相接,是沒有‘列陣’這一說的。
但漢軍有。
準確的說,冷兵器時代,幾乎所有能提高步兵集羣戰鬥力的陣列,都是源自華夏文明。
此刻,高闕牆頭人頭竄從,仍有一個接著一個漢軍先鋒,從城牆外爬繩索登牆。
關牆外,甚至已經有先鋒將士,開始就地取材,用繩索和劍柄製作建議繩梯!
而在關牆靠內的一側,上千漢軍將士嚴陣以待,不動如山。
每有匈奴勇士嗷嗷叫著衝上前,便會一頭撞上漢軍先鋒的軍陣,很快便被淹沒在漢軍將士的刀光劍影之中。
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漢軍陣列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厚、越來越密集。
漢軍身後的關牆上,甚至還被燃氣了一堆堆篝火,來爲飽受寒冬摧殘的先鋒將士,提供些聊勝於無,卻也難能可貴的溫暖。
——關牆外,風雪大作。
關牆上,火光漫天。
冰與火交相閃耀,彷彿是在這高闕牆頭,吟唱起了匈奴人最後的輓歌。
“全軍聽令!”
“博望侯所部中軍,已抵達關牆之外!”
“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堅守最後一個時辰!”
“陣列自後而前,依次由博望侯所部中軍換防!!!”
關牆上,郅都藏身於陣列中央,驚雷般嘹亮的吼呵聲,在將士們口耳相傳下,傳遍了高闕關牆的每一處角落。
關牆外,程不識所部中軍主力,也在急行軍抵達大河北岸後,第一時間朝著高闕關牆進發。
“速進,速進!”
“遂營速制登牆梯,要快!!!”
程不識大聲喊叫著,目光卻是死死鎖定在高闕關牆正中心,那道被繩索吊起的關門。
“只要關門一開,高闕,便怎都是能拿下的······”
如是想著,程不識當即一招手,叫來了自己的斥候司馬。
“你部先登城牆,不必理會其他!”
“想盡一切辦法,把關門給放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