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類似這樣的想法,出現在越來越多的頭人腦海之中時,篝火晚宴原本輕鬆愉悅的氛圍,也莫名壓抑了下來。
各部頭人面上笑意盡去,面面相覷間,無不是滿帶著遲疑的看向左右。
在長安做侯爺,和在河套做頭人,怎麼選?
對於如今的河套各部頭人而言,自然是毫不遲疑的選擇前者。
但凡猶豫一秒,就是對漢家的侯爵之位、對長安城的繁華程度的不尊重。
但說到底,能成爲徹侯、關內侯,到長安去縱向榮華富貴的人,終究只是少數。
對於在場衆人而言,絕大多數人的未來,還是在河套。
絕大多數人的未來,都是在‘漢人的走狗’和‘部族的頭人’這兩個身份之間找平衡,爲部族謀生存。
如果大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能被接去長安享福,那沒說的——絕對沒人會關心什麼新制度不新制度。
但能去長安的人是少數,大家就難免要從‘河套未來主人翁’的視角,來看到這一以約法三章,來作爲開端的新制度。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只看最重要的第一條:殺人者死。
按照程不識話裡話外透露出的意思,這條法令下,牧民殺牧民得償命,牧民殺貴族得償命,貴族殺牧民,也同樣需要償命。
這還只是遊牧之民內部。
再拓展到遊牧之民,和漢軍將士之間,則又多了兩條:牧民殺漢軍,得償命;漢軍殺牧民,得償命。
當然,前提是被殺者仍是牧民,而非叛賊。
這樣一條法律條令,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河套地區的弱者。
也就是即得罪不起部族頭人、貴族,也得罪不起漢軍,乃至漢民的底層牧民。
而對於各部頭人而言,即便不考慮‘約法三章’這四個字的政治含義,以及過往的含金量,單就是這條法令保護弱者本身,也足以讓這些個貴族老爺們感到不愉快。
因爲在場衆人,都是各自部族的頭人,至少也是頭人、貴族之一。
無論是在部族內部,還是在與其他部族進行交流時,在場衆人都是毋庸置疑的強者,上位者。
用不太恰當的詞來形容:此刻,聚集在博望城外,參加這場有博望侯程不識召集的篝火晚宴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算是河套地區的統治階級一份子。
作爲統治階級,尤其還是落後遊牧文明背景下的特權階級,顯然不可能希望法令保護弱者,而不是幫助自己壓迫弱者。
至於你說,這些個部族頭人,也在某些場景下會成爲弱者、能得到這些法令的庇護?
不好意思,還真不能。
如今的河套,能讓在場這些人成爲‘弱者’的,除了漢室朝堂中央,便是程不識在內的寥寥數人。
往好聽了說,就算沒有法令限制,程不識在內的幾位‘強者’,也不會對各部頭人肆無忌憚的下手。
但往難聽了說,是即便有法令保護,漢家要動河套各部頭人,也照樣能拿出一籮筐的理由。
不用旁的——不服王化四個大字,就足以把每一個外族的棺材板釘死,卻根本不會引起任何輿論。
從這個角度上來,各部頭人對這新制度的感官,也就是可想而知得了。
我貴族做得好好的,對部衆予取予求,手握生殺大權。
你們漢人一句約法三章,搞得我以後連人都殺不了——甚至傷不了了不說,還不許動私刑、不許部族內部處理‘違法者’?
那我還算個哪門子的貴族、哪門子的頭人了?
連對部衆的處置權都沒有,那作爲部族頭人,又如何掌控自己的部族、如何讓部衆對自己懷有敬畏?
於是,情況就成了一根筋變兩頭堵。
這新制度,各部頭人若是好好推行,有小概率能‘雞犬升天’,封侯去長安享福,但百分百會讓部族脫離自己的掌控。
等於說是那自己對部族的掌控權,去賭一個小概率事件。
一旦賭輸了,封侯沒封上,長安沒去成,就要留在河套成爲吉祥物性質的部族頭人。
可若是陽奉陰違,不好好推行,漢人這邊又交代不過去。
尤其這新制度,是漢人爲河套諸部準備的,先在河套試行,等完善了纔會用到河套。
在那之前,漢人在河套地區,必然是著重推動這新制。
順從不行,陽奉陰違不行,強力反對,又沒有支撐大家反對、反抗的客觀條件。
一時間,各部頭人面上均各帶上了不安。
——去長安當然好。
實在去不了長安,那留在河套繼續做部族頭人,其實也還行。
雖然要給漢人做狗,卻也依舊是部族的天,屬於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或者說是漢人之下,部衆之上。
可一旦這個新制度在河套推行,那在場的百十來號人,除了三五個去長安相互的徹侯,便都要成爲失去部族掌控權,甚至都未必能繼續得到部族供養的所謂‘頭人’。
這……
“還請博望侯,示下。”
漫長的沉默之中,終還是有一名看似老邁,實則纔剛三十出頭的部族頭人,從座位上站起了身。
面上掛著強擠出的諂媚笑容,手中端著酒碗,對程不識遙一相邀。
“這新制之下,我等部族頭人,該當何以自處?”
“往後,我等不得懲處部衆,那在部族內,必然是不再具備威望。”
“那若是有指令,如作戰之類,需要我們這些頭人,協調各自的部衆時,我等頭人不再具備威望、不再對部衆有掌控,又該如何是好?”
話說的委婉,言外之意卻也算得上是單刀直入。
——這新制度,分明是在剝奪各部頭人,對各自部族的掌控權!
那失去部族掌控權後,各部頭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還是說,漢家對河套的未來規劃中,就沒有部族頭人這一層級?
漢家不再需要部族頭人,作爲漢家掌控河套的中間人,難道是要直接掌控河套底層的民衆?
如何掌控?
在河套封王?
還是行郡縣?
好吧,河套地區已經行了郡縣——至少已經設了朔方、五原二郡。
那各部頭人呢?
難道,就這麼被漢家拋棄了?
當初率部歸降,幫助漢家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以掌控河套的功績,難道就如風飄散了?
往後的部族頭人,難道要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被驅逐出部族自生自滅?
對於各部頭人心中的疑慮,程不識顯然是瞭然於胸。
甚至早有腹稿。
但在看到宴場周圍,各部頭人各異的面色、神容,程不識心中,卻莫名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陛下,是如何將這些蠻夷的想法,洞察的如此透徹的呢?”“就連他們的反應,都被陛下毫無偏差的猜到了……”
如是想著,程不識下意識擡起手,在胸前,那張藏在懷裡的白紙之上摸了摸。
許久,方冷不丁咧嘴一笑,望向開口發問的那名頭人。
嘴上,卻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而是按照劉恭的書信授意,爲在場的各部頭人,指明瞭未來的方向。
“陛下慧眼如炬,明見萬里,早已將各位頭人的疑慮、擔憂,洞察瞭然於千里之外。”
“對於各位的疑慮、擔憂,某也得到了陛下授意,向各位稍作答疑、解惑。”
如是一語,將衆人的目光進一步吸引在自己身上,便見程不識深吸一口氣。
又暗下措辭片刻,方悠悠開口道:“過去這一年,各位對我漢家,也都有了許多瞭解。”
“當知:我漢家祖制,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就像是在草原,非攣鞮氏王族不能爲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非四大氏族不能爲左、右大將、左、右大當戶。”
“我漢家,是不會封異姓王的。”
“對於外臣,我漢家最高規格的封賞,便是徹侯之爵。”
聽聞程不識此言,在場衆人各自點下頭,無疑是對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有所知解。
故而,衆人也成爲幻想過自己,能成爲漢家的某某王,而只奢求過自己,能成爲漢家的徹侯,亦或只是關內侯。
便見程不識話頭稍一頓,繼而道:“王爵,非劉氏皇族不與。”
“而侯爵,也並非只要是外臣,便都可以給。”
“——非有功,不得侯。”
“只有對我漢家有功勞、有貢獻的外臣,才能得到徹侯之爵爲封賞。”
“比如當年,弓高侯韓頹當自草原歸義,於我漢家有功,便得封:弓高侯。”
“這,便是各位耳熟能詳,最爲了解的歸義侯。”
“在比如某——率領軍隊征戰四方,斬獲頗豐、武勳頗著,方得封:博望侯。”
“這,是軍中將士所能爭取的軍功侯。”
“當然,還有外戚恩封侯,如魏其侯竇嬰等……”
…
“而以上種種,無論是歸義侯、軍功侯,還是外戚恩封侯,無一例外,都需要對我漢家有功。”
“好比早先,陛下在河套各部頭人之見,所敕封的幾位歸義侯,便是率部先降我漢家有功,因功而封歸義侯。”
“此番,我漢家即將在河套行新制,各位若是推動新制得立,便也是有功,也同樣能封侯。”
“往後,也都是同樣的道理——只要有功,無論何人,都能封侯。”
“至於這功勞從何而來~”
說到最後,程不識耐人尋味的搖頭一笑。
昂首望向開口發問那人,半帶說笑,半帶認真道:“先前,各位不瞭解我漢家,陛下擔心各位看不透,纔對各位有所指引。”
“但往後,我漢家也不可能世世代代,都手把手給各位,指明立功封侯的道路。”
“這立功的路,需各位自己去找。”
“只要找得到、立的下功,徹侯之爵,我漢家便從不吝嗇與功臣。”
說完這句話,程不識便低下頭,自顧自端起酒碗,皺眉微抿下一口。
而後,又好似是實在不忍心般,斟酌著開口道:“早先,我漢家於河套設朔方、五原二郡,郡太守府下,卻仍是各位頭人統御部衆。”
“但往後,河套各部,都是要化爲:縣的。”
“郡縣郡縣,有郡有縣,才能算作是郡縣。”
“如今的河套,與其說行的是郡縣,還不如說,是‘郡部’制。”
“這怪相必不能,也不會長久。”
…
“至於各位的未來——在河套各部化爲‘縣’後,各位頭人,便會被優先任命爲縣令。”
“成爲縣令後,各位便和每一位漢家慣例一樣,需要通過政績升官,需要通過功勳封爵。”
“說來,也算是共事一年,與各位往來甚篤,便再贈各位金玉良言一句。”
“——我漢家之功名利祿,但從馬上取。”
“萬般皆下品,惟有武勳高。”
“若各位仍想要那徹侯之爵,想要子子孫孫、世世代代享受長安的繁華,那不妨,便將目光落在軍中。”
“各位,都是各自部族中,數一數二的勇士、猛士。”
“行伍之間,各位大有可爲。”
程不識如是一番話,無意識讓在場衆人、讓各部頭人都陷入了沉思。
但程不識卻並沒有再說太多——丟下這最後一句話,便藉口不勝酒力,離開了宴席場地。
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
天子榮說的沒錯。
與其通過一次性的好處,一次又一次拉攏、收買這些外族頭人,還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這些人,綁上漢家的戰車。
一個徹侯之爵,在漢地,足以讓一個人,乃至一個家族捨生忘死,去摸索那聊勝於無的可能性。
在遊牧民族眼中,哪怕是貴族,也不可能抵擋得住華夏農耕文明的徹侯爵位,給人帶來的巨大誘惑。
至於這麼做,會不會太便宜了這些蠻夷?
天子榮只想說:年輕人,不妨把目光放長遠一點~
胸懷寬廣一點,格局宏大一點~
幾個徹侯爵位而已,有什麼捨不得的?
更何況‘非有功,不得侯’,與之對應的本就是:若有功,則酬以侯。
既然有功,又爲何不能封侯?
咋?
蠻夷立下的功勞,就不是功勞了?
真要說道起來,外族、蠻夷立下的功勞,往往對漢家還具備更大的價值!
尤其是戰略層面的價值,遠非一個徹侯爵位可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