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皇長子
天子榮新元四年冬,臘月中旬。
關中大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大地銀裝素裹,本該是萬物蟄伏的季節,長安城卻被一場‘風暴’所席捲。
當然不是真的風暴。
而是一場輿論、學術,乃至思想爲載體的學術風暴。
有人說,這場風暴源自於黃老學愈發式微,從而導致的其餘諸子百家蠢蠢欲動。
也有人說,源自於劉榮過去幾年的高頻率‘實驗’,將法家、儒家,乃至墨家三方心中,那朝向‘道’的方向的野望勾了出來。
衆說紛紜,誰也沒法說服誰。
但誰都不否認:這場風暴的導火索,是源自未央宮椒房殿的一個‘大新聞’。
——天子劉榮的皇長子,降生了。
並非皇后曹氏所生,而是曹皇后所在的椒房宮滕妾:曹氏所生。
滕妾所生,而非皇后,便不是嫡長,乃庶長。
但朝堂內外,乃至於天下輿論,絲毫沒有因爲這個孩子並非嫡出、並非曹皇后所生,而生出哪怕半點的輕視。
有漢以來,爲天下人所熟知的‘皇庶長子’很多。
有漢家開國之君:太祖高皇帝的庶長子劉肥,雖然一生碌碌無爲,卻也是大名鼎鼎的齊悼惠王,在後來太史公的《史記》當中,得了個‘齊悼特昌’的超高評價。
劉肥與其子孫後代,更是被列入了‘齊悼惠王世家’,雖非帝王專屬的本紀,卻也是漢家宗親諸侯少有的,能整個家族被列入‘世家’的個例。
有‘漢二世’:孝惠皇帝劉盈的庶長子,漢前少帝劉恭,雖然小小年紀死在呂太后之手,卻也在青史之上,留下了‘吾未壯,壯即爲變’的慷慨雄壯。
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指著呂太后的鼻子臭罵,並丟下一句‘長大了就收拾你’的。
自然,還有太宗孝文皇帝的庶長子,先孝景皇帝劉啓;
以及:先孝景皇帝的庶長子:當今劉榮!
掰著指頭算下來,漢家自立國至今,凡六十餘載;
歷經太祖劉邦、孝惠劉盈、前少劉恭、後少劉弘、太宗劉恆、孝景劉啓,以及當今劉榮七代帝王。
七代帝王,六次傳承,居然只有孝惠皇帝劉盈,是以嫡長子的身份繼承皇位。
庶長子卻有前少帝、先孝景帝,以及當今三位!
剩餘兩次,一次是前少帝被呂太后幼殺,其四弟爲呂太后扶立,是爲後少帝;
一次是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後少帝被歸爲‘非孝惠子’,離奇死於長安街頭,以其四叔:代王劉恆入繼大統,是爲太宗孝文皇帝。
六次皇位傳承,一次是嫡長子,三次是庶長子,剩下兩次都是旁支代嫡。
任是誰,都不可能在這‘血淋淋’的生活先例面前,小看漢家的任何一位皇庶長子。
當然,畢竟不是皇嫡長子,輿論的反應還算可控。
原本可控。
如果沒有近段時日,愈演愈烈的‘各家紛爭’的話,原本是可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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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椒房殿側殿。
經過大半個晚上的忙碌,在天剛矇矇亮的時候,椒房殿內,才總算響起一聲嘹亮的嬰兒哭喊聲。
只是整座椒房殿內,除了那嚎哭不止的嬰兒,便再也找不到第二張哭喪著的臉龐。
——所有人都在笑!
接生的老宮女,值守的老太醫,於側殿進進出出的宦官、婢女們,臉上無不帶著由衷的喜悅。
甚至就連產榻上,纔剛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良人曹氏,以及始終陪伴左右的皇后曹淑,都笑彎了眼角。
曹良人額前掛汗,面色慘白,卻也帶著慈祥的笑容,側頭望向襁褓中的嬰孩。
作爲皇后的曹淑,更是不見絲毫不愉,眉開眼笑的將嬰兒抱在懷中,目光中更充滿了慈愛。
不多時,隨著一聲嘹亮的唱喏聲,劉榮面帶微笑步入側殿,惹得殿內衆人齊刷刷跪倒在地。
就連衆人見禮時的唱喏詞,劉榮都能聽出怎都壓不下的歡喜。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曹良人懷胎九月,誕下皇長子,足重十四斤!”
“太醫也都瞧過,說皇長子身強體健,必然是個偉岸丈夫!”
幾乎是在劉榮走到產榻前的同時,椒房殿長秋令歡天喜地,又略帶諂媚地話語聲響起,惹得劉榮也不由得一挑眉。
待回過味來,面上笑容又再添了三分。
“賞!”
一言既出,長秋令趕忙又是連連叩首,感恩戴德。
而在產榻前,劉榮也終於在皇后曹淑的懷中,看到了那滿臉通紅,皮膚皺皺巴巴,正擰巴著臉嚎哭不止的皇長子。
那種感覺,很奇特。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劉榮和嬰兒之前,搭了一條看不見、摸不著,卻也怎都剪不斷的線。
只一眼,劉榮的心神,便全然被這個醜不拉幾的嬰兒所佔據。
當劉榮回過神的時候,嬰兒已經被劉榮抱在了懷中——竟是劉榮自己都不知不覺間,伸手從曹淑懷中接過了嬰兒。
緩了足有三五息,劉榮才從‘初爲人父’的奇特情緒中回過了勁兒,重新恢復爲了漢家的天子。
“十四斤?”
“曹良人母子,皇后照顧的不錯啊?”
看似隨意的一語,卻惹得曹淑溫笑一搖頭:“臣妾婦道人家,又不曾爲人母,便是有心,又能幫得上什麼?”
“還不都是底下的奴婢們用心,才把曹妹、皇長子照料的這麼好。”
…
“誒?”
“曹妹誕下皇長子,陛下怎獨賞長秋令一人?”
夫婦二人一唱一和,劉榮也是無縫接過話頭,當即含笑頷首。
“椒房殿重宮人,照料良人曹氏、皇長子有功,皆賞!”
只簡簡單單的‘皆賞’二字,便又是嘩啦啦跪倒一大片。
具體賞什麼,不需要劉榮親口去說。
反正不會是封王封侯,左右不過是些金石珠玉之類的身外之物,又或是在宮人體統內升官之類,不需要劉榮去操心。
至於夫妻二人這夫唱婦隨間,將整個椒房殿的宮人們都賞賜了個遍,也並非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一入皇宮深似海,說的可不是皇宮本身,而恰恰是皇宮裡的人!
又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在皇宮之中,真正煽風點火、到處壞事兒的,往往也並不是地位崇高的姬嬪、公子、公主們,而恰恰是這些卑微的宮人。
甚至於,後世宮廷肥皂劇中,所出現的某位姬嬪指使左右,陷害其他姬嬪之類的事,實際上也很少出現在封建王朝的宮廷之中。
反而是這些不起眼的宮人們,因爲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原因——比如誰罵了我一句、打了我一頓,而進行報復的事屢見不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和人之間,尤其是地位不平等的主和奴之間,必然不可能永遠和諧、半點齟齬都不生。
尤其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間,曹良人身懷有孕,免不得被各種暴漲的激素所影響,從而有意無意間,做出‘得罪’宮人,或者說是讓宮人懷怨的事。
這種怨恨,短期內或許沒什麼。
若無大事發生,也大概率不會得出什麼惡果。
可一旦事有不遂,遇到極端個別的狀況,那就不妙了。
——如皇子、公主們不慎落水,眼瞧著就要死了,恰逢某位宮人路過,救不救都行,救起來不費力,不救也不會招致責問之類的情況。
在這種時候,促使宮人們做出‘救’或‘不救’之決定的,便大概率是這些陳年舊怨。
她罵過我一句,她兒子,我就不救了吧?
或者是:她幫過我一次,就算我自己被淹死,她兒子我也得就起來?
諸如此類的心理活動,對於這些宮人來說司空見慣。
但對於國家——對於漢家來說,皇長子只有一個。
哪怕皇子有很多,也絕不是‘死幾個沒事兒,反正只有一個能做太子’這麼簡單,而是每一位皇子,都是下一代漢天子的左膀右臂,坐鎮關東的宗親諸侯!
所以,劉榮和曹淑夫妻方纔這一番夫唱婦隨,其實算是每當皇子降世時,都會出現的保守節目。
——國家爲重。
而對國家而言,相較於賜予宮人的些許賞賜,顯然還是男性宗室成員的性命更重要一些。
畢竟這個時代,嬰幼兒在六歲之前的夭折率高的嚇人,沒有七八成,也至少有一半以上。
隨便一場小病小災,染個風寒發個燒什麼的,孩子便說沒就沒了。
草原上更誇張——每五個嬰幼兒,往往只有一個能活過十歲,且活到成年的概率仍舊不足一半。
再者,劉榮那一番關於宮人們‘照顧孕婦照顧的好’的誇讚,也有相當一部分由衷的感激。
——十四斤!
哪怕是漢斤,折後世只有三點五千克,這也是非常嚇人的體重!
哪怕在後世新時代,新生兒達到這個體重,都是相當健康的象徵。
超過這個體重,便大概率無法通過自然生產誕下,只能通過外力,也就是剖腹產手術進行生育。
在這兩千多年前的漢室初,在‘深似海’的皇宮之中,一個滕妾所懷的皇庶長子,能被照顧到三點五千克的出生體重,這已經不是用不用心、細不細心的問題了。
——多少還沾點老天保佑!
而且除了負責具體照顧孕婦的宮人,皇后曹淑的功勞顯然也不可磨滅。
“皇后母儀天下,賢德溫淑。”
劉榮輕聲一讚,曹淑也只含笑低頭,既沒有客套推辭,也沒有流露出自滿之色。
旁的誇讚,曹淑或許可以推辭,也有必要推辭。
但有關自身德行的正面評價,尤其是出自丈夫劉榮之口,說自己‘賢惠’‘可母儀天下’之類的誇讚,曹淑是不會,也不能推辭的。
因爲賢惠、可母儀天下,是曹淑之所以能成爲皇后的原因。
推辭了這一誇讚,等於曹淑是在客套說:哦沒有沒有,您謬讚了,我其實不配做皇后的,都是運氣好,外加陛下瞎了眼……
“陛下,可想好給皇長子取個什麼名?”
產榻之上,曹良人有氣無力,哪怕得到‘不必起身見禮’的臨時性特權,卻也還是不敢擡眸直視向劉榮。
還是皇后曹淑一聲低語,看似是提醒劉榮,實則,卻是在爲自己的陪嫁滕妾+族妹,向劉榮伸手要封賞。
對於自己前生今世,兩輩子加到一塊兒,第一個孩子的降生,劉榮自然是做足了準備。
幾乎是曹淑話音剛落,便溫顏悅色的含笑點點頭。
“早早便擬定了。”
“若是公主,本打算起個‘嫺’字。”
“既是皇長子,便取個‘玄’字吧。”
“——昔,孟嘗君門客三千,雖不乏雞鳴狗盜之徒,卻也爲天下人所敬仰。”
“朕嘗聞:俠之大者,爲國爲民。”
“豪俠多起於微末,以褐衣玄帶爲飾,又以墨家楚墨一支爲所學。”
“嗯,便喚:劉玄吧。”
劉榮顧自說著,殿內的一衆宮人雖聽不明白,卻也眉開眼笑的聽著。
產榻之上,曹良人面色慘白依舊,嘴角笑容慈愛依舊。
倒是皇后曹淑,在劉榮話音落下的同時,便不由稍稍變了臉色,又略帶同情的撇了眼族妹。
俠,在後世熱血少年心中,是無比高大的形象。
但在封建王朝,尤其是最重秩序的皇室,但凡是和‘俠’字沾上邊的人和事,都不大可能受待見。
而劉榮爲自己的長子起名‘玄’,拐彎抹角說了一大堆,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
——玄,就是黑。
這個玄字,可以理解爲取自墨家的‘墨’,也可以理解爲取自楚墨之流,即遊俠衆普遍系在額頭上,以作爲身份標識的黑色頭帶。
簡而言之,就是以這個名字,拐彎抹角的告訴所有人:對這個兒子,劉榮沒有什麼遠大的期望。
往好聽了說,是希望長子劉玄像俠客一樣,爲國爲民,匡扶正義。
但說難聽點,其實就是以此表明:皇長子劉玄,連‘俠’這種忌諱都不用太避諱。
什麼人,不用避諱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忌諱?
旁的且不說——能做皇太子的公子,自然都是要忌諱的。
但凡是有可能成爲太子的子嗣,也不可能在被皇帝老爹起名的時候,以遊俠、墨家之類的輕微禁忌話題,來作爲名諱的來源和解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