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五月已過！

上林博望苑，苑西校場西南方向，一條人工淺溝之側(cè)。

夜半時分，月明星稀，就連思辰的雄雞，都還在雞舍內(nèi)昏昏欲睡。

人工淺溝對側(cè)，距離淺鉤約莫百八十步的位置，是一個個仿照匈奴樣式的牛羊圈。

圈內(nèi)，牛羊匍匐在地，閉目沉睡。

也就是在如此夜半時分，淺溝這一側(cè)的灌木叢中，開始竄出一道又一道悄無聲息的身影。

從身上衣袍來看，這些人顯然是軍人，卻又並非漢家常見的步兵或騎兵。

他們頭頂圓胄，身上卻並不著甲，只一身幹練的演武服；

褲腳被束腿綁起，腳下踩著的鞋不知是何材質(zhì)，行走在灌木、土石之間，竟然不曾發(fā)出半點響動。

乍一眼看過去，從灌木叢中潛行而出的，似乎並沒有多少人。

但眨眼的功夫，整個淺溝一側(cè)，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影所佔據(jù)。

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是：沒有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響動！

這些人，就好似刺破黑暗的幽靈，不知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一眼看去上千顆人頭攢動，非但沒有任何響動，甚至還有條不紊的分成小組，開始忙活起些什麼。

最開始，是一根根半腰粗的長木，被成列的‘幽靈’肩抗到淺溝旁。

而後便是一根根手腕粗的麻繩，宛如變魔術(shù)般，將一根根長木捆綁在一起——至多不過半炷香的功夫，淺溝之上，便多出了上百張由長木組合在一起的平面。

再然後，便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原本各自獨立的平面，在‘幽靈’們巧妙的繩索組合下，串聯(lián)成了一張十丈寬，數(shù)十丈長的巨網(wǎng)！

而後便是數(shù)百號人快步走到淺溝對側(cè)，合力拉動繩索，將這張巨網(wǎng)平鋪在了淺溝之上。

如果淺溝內(nèi)有水，‘幽靈’們大抵不會這麼費力。

但即便費力，幽靈們，終也還是完成了這聳人聽聞的任務。

最後，是一個明顯衣著不常的‘幽靈’站上高出，點燃火把並高高舉起。

шшш⊙ttκΛ n⊙C 〇 同一時間，淺溝對側(cè)那成排的牛羊圈周圍，也開始亮起點點火光……

“演武結(jié)束！”

“耗時，三刻又一炷香！”

沒有歡呼。

在號令官宣讀出此次演戲所耗費的時間時，所有‘幽靈’都只是長鬆了一口氣，而後難掩疲憊的跌坐在地。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名人高馬大的將軍來到淺溝前，雖是走上了臨時搭建的高臺，卻也學著幽靈們的模樣，就地一屁股坐了下來。

再然後，牛羊圈周圍的火光，開始朝著將軍所在的方向聚攏，並漸漸浮現(xiàn)出一道又一道‘幽靈’身形。

最後的最後，是這些從牛羊圈周圍走回的幽靈們，宣佈這場演武中，最爲關(guān)鍵的一項考覈指標。

“南甲七號圈，羊十隻，四隻驚醒；”

話音落下，淺溝靠近南側(cè)的一隊‘幽靈’應聲低下頭，一臉屈辱的坐起接受批評、斥責的準備。

“中丁一號圈，牛二頭，羊十五，各驚醒其一；”

又一聲呼號，又是一隊相應位置的‘幽靈’低下頭。

“北乙九號圈，牛一頭，羊八。”

“——悉數(shù)驚醒！”

這一下，相應位置的好幾隊‘幽靈’，更是直接從地上站起了身，各自扯開衣襟袒露上身，等候起意料之中的軍鞭。

而在高臺之上，那青年將軍也終於站起身，上前來到幾口巨大的銅製喇叭前，開始了這場演武的總結(jié)大會。

“將士們辛苦了！”

“三刻又一炷香，比起陛下，又朝中諸位將軍要求的一個時辰的標準，短了足近一刻！”

“這，非常了不起！！！”

將軍器宇軒昂的動員，卻並沒有讓幽靈們——或者應該說是遂營將士們暗淡下去的雙眸，重新被那一道道火熱的光明重新點亮。

大傢伙依舊是一臉沮喪的低著頭，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

——就這個項目，遂營甲、乙兩部都尉上下，足一萬遂營將士，反反覆覆訓練了將近半年！

幾乎是從纔剛開春的二月，一直練到如今的夏六月！

至今爲止，大家夥兒都還不知道練這個項目的意義在哪，爲什麼要花費這麼長的時間，專門練這一個項目。

遂營士的專業(yè)知識，讓大傢伙隱約意識到：這個項目，鍛鍊的是趁夜偷襲前，以遂營悄無聲息趕鋪浮橋的本領(lǐng)。

重點考覈項目就三個。

——耗時越短越好！

——浮橋越牢固越好！

以及，動靜越小越好。

只是大傢伙實在不明白，爲什麼要練這個項目。

隔三差五練上一遍，又或是將這個項目拆分開來，分別訓練架設浮橋的速度、質(zhì)量，以及隱秘性，難道不是更好、更合理的訓練方案嗎？

搞得這麼極端，大家夥兒都有半年沒有練習其他項目；

如此有針對性的訓練，若是有的放矢倒也罷了。

偏偏這模擬河流的淺溝，還特麼是南北方向！

如今天下，有哪處戰(zhàn)略要地外，是有一條南北向的河流天塹、只要悄無聲息渡過這道天塹，就能對該戰(zhàn)略要地構(gòu)成重大威脅的？

還真有。

——函谷關(guān)！

大河在函谷關(guān)外的流向，便是神州大陸極少見的南北流向，而非東西流向。

可問題是：遂營甲、乙兩部都尉，可是當今天子榮親自頒詔，直接整編的中央直屬武裝！

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劉榮也不可能下令直屬長安中央的遂營都尉，從函谷關(guān)外發(fā)動夜襲，並悄無聲息的趁夜趕鋪浮橋啊？

怎麼著？

難不成當今天子榮，是怕將來叛軍到了函谷關(guān)外，拿函谷關(guān)前的大河天險毫無辦法，這才提前練好一支進行過針對性培養(yǎng)的遂營，好供叛軍將來攻入函谷？

這不純純扯淡嘛……

不知道訓練的目的，大傢伙的積極性自然就沒那麼高。

但終歸是軍人，又有劉榮親自指定的軍法：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子，一天三五次在耳邊迴響。

就算不理解，遂營甲、乙兩部都尉，也還是拿出了所有實力，認認真真練了三個月。

——就算這個項目毫無意義，這也是天子詔令！

——無論有沒有意義，也必須把這個項目練好！

在今日之前，以上，便是絕大多數(shù)遂營將士的心聲。

但現(xiàn)在——在這場期末考級別的演武結(jié)束之後，上萬遂營將士們，卻都被反覆的挫敗磨去了銳氣。

速度倒是提上來了；

質(zhì)量也絕對不算差。

但最後一項，同時也是最爲重要的一項指標：動靜，卻依舊壓不下去。

在這個項目最開始下達到遂營都尉時，遂營的將官們很快便達成一致：這個項目，重點在於行動隱蔽性。

爲了保證鋪設浮橋的隱蔽性，以及後續(xù)突襲的突然性，該訓練項目的側(cè)重點，必須放在‘減小動靜’這一點之上！

在無法兼顧速度、質(zhì)量、隱蔽性時，原則上，可以犧牲部分時間，甚至一定程度上犧牲浮橋的搭設質(zhì)量，來爭取將‘動靜’降到最低。

即：鋪設浮橋，可以慢點；

——朝堂要求一個時辰，咱們一個半時辰，甚至兩個時辰做到，也行。

浮橋的質(zhì)量，也可以不那麼嚴格。

——朝堂要求該浮橋排除人爲破壞因素，應當在供部隊過河之後，再供百姓民日常使用至少一個月。

咱們放寬鬆點：只要能撐一個晚上，讓奇襲的先頭部隊一個不落的踏過浮橋即可。

就算最後一個兵士走到對岸之後，浮橋便轟然碎散，也行！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動靜一定要小！

犧牲時間，做慢一點，是爲了避免有人著急、想快一些而鬧出動靜；

犧牲質(zhì)量，做的相對差一些，也是爲了避免有人太較真質(zhì)量，而鬧出動靜。

說來說去就是四個字：別鬧出大動靜！

但最終結(jié)果，卻讓所有人都絕望了。

——這根本沒法不鬧出動靜！

以麻繩爲索，將長木捆成平面，再通過牽引強拉到淺溝之上——單就是麻繩和長木之間的摩擦聲，便足以讓人直皺眉！

更別提長木和淺溝底部摩擦，所發(fā)出的磕絆聲了。

或許有人會說：這淺溝沒水，所以纔會發(fā)出長木磕碰地面的響聲；

但遂營的將官們很清楚：能在泥土上砸出聲音的東西，在水平面上——尤其還是流淌著的水面上，能砸出的聲音只會更大！

而動靜大，就意味著該項目最核心的一點：隱蔽搶鋪浮橋，以供渡河部隊奇襲，變成了一紙空談。

根本無法隱蔽！

這便橋正鋪著呢，敵人說不定都在對岸整裝待發(fā)了！

這還奇襲個錘子啊奇襲……

“某聽到有人說，這條淺溝，是大河。”

“淺溝對岸，是函谷！”

“淺溝對岸的牛羊，便是我漢家的函谷守軍？”

“呵……”

···

“半年啦~”

“將士們在這博望校場——在這條淺溝上，操練了足足半年！”

“就算是個孩童，反覆做一件事做半年，也總該能問父親一句：大人，孩兒爲何要做這件事？”

“今日，某便告訴將士們。”

說著，將軍緩緩側(cè)過身，斜對著癱坐於淺溝內(nèi)的遂營將士。

手中長劍連鞘駐地，雙手扶在劍柄頂端，鄭重的目光，卻直勾勾盯向了那張由長木、麻繩編制而成的巨大平面。

“這條水溝，確實是大河。”

“——但並非函谷關(guān)外的大河！”

“而乃，河南地以東的大河……”

“過去這半年，將士們爲何要練習自東向西鋪設浮橋？”

“因爲我漢家，在河南地以東，與河南地隔南北流向的大河相望。”

“要想將浮橋撲入河南地，我遂營將士，只能自大河東岸，朝西岸鋪設浮橋……”

···

“沒錯！”

“河南地！”

“——這條淺溝對岸，並非函谷關(guān)，而乃我諸夏遺失百十年的塞外明珠：河南地！”

“對岸的牛羊，也並非函谷關(guān)的守軍將士，而恰恰是匈奴人養(yǎng)在河南地、養(yǎng)在大河西畔的牛羊、牧畜，乃至走狗、鷹犬——更甚至，直接就是匈奴人！”

“過去半年，將士們在反覆操演的，是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爲我漢家收服河南地的大軍鋪設浮橋，以供大軍潛渡大河，兵臨河南地！”

“而且，將士們學以致用的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

隨著將軍這番話道出口，將士們徹底待在了原地。

河南地？

匈奴人？

……

河南地！

匈奴人！！！

剎那間，遂營甲、乙兩部都尉羣情激奮，甚至從疲憊的身體中，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鬥志！

但很快，大傢伙又如喪考妣的低下了頭。

——既然是打匈奴人，那就更應該成功！

可演武結(jié)果，卻讓這上萬遂營將士，都找不出哪怕一個人，有‘不辱使命，爲大軍悄悄鋪設浮橋’的信心。

那將軍卻沒再管這些，只抑揚頓挫的繼續(xù)道：“五月已過！”

“匈奴人已經(jīng)在龍城，結(jié)束了一點一度的蹛林大會。”

“——在這場大會上，匈奴單于軍臣，會得到許多年輕力壯的悍勇之士。”

“而在大會結(jié)束之後，便該是軍臣提兵東進，兵臨上、代之時……”

···

“將士們；”

“——匈奴人的軍隊，已經(jīng)朝著我漢家的北境出發(fā)了。”

“短則月餘，長則二三月——戰(zhàn)爭，必定會在上、代一線徹底爆發(fā)！”

“屆時，上郡、代北，乃至雲(yún)中的袍澤、壯士們，會拼勁所能，爲我西北偏師爭取時間。”

“而我西北偏師，究竟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在單于庭主力回援之前重奪河南地！”

“關(guān)鍵，便在我遂營將士這面浮橋！”

說到此處，那將軍已是激動一場，側(cè)身看向那‘浮橋’，猛然擡手指去！

“三刻又一炷香！”

“一架可供千軍萬馬馳騁三日的浮橋！”

“鬧出來的動靜，卻連大河奔騰的水流聲都壓不下；”

“將士們，難道還要再做這女兒態(tài)？”

一語即出，淺溝方圓數(shù)裡，都陷入一陣漫長而又詭異的沉寂。

卻見高臺之上，那將軍極爲嚴肅的正了正衣帽，更一絲不茍的將佩劍掛回腰間。

而後猛然一拔劍！

鏘！~~~

“遂營甲、乙都尉聽令！”

“操演項目，由暗、速鋪設浮橋，改爲速鋪多面浮橋！”

“標準：北岸牛羊，二成不被驚醒即可！”

“數(shù)量五架！”

“限時——整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