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天子劉榮的這一戰(zhàn)略預想,無疑是將那句‘料敵從寬’四個字,給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以高闕再度爲匈奴人所奪爲前提,以一切都回到高闕之戰(zhàn)爆發(fā)之前爲前提,去考慮下一步的戰(zhàn)略規(guī)劃!
莫說是在如今,戰(zhàn)略預案四個字還和‘廟算’,也就是卜卦之事脫不開干係的漢室。
便是在後世,能在戰(zhàn)役初期取得重大勝利之後,仍如此徹底的‘料敵從寬’,也同樣是令人咋舌的卓越戰(zhàn)略眼光。
也不難理解。
高闕之戰(zhàn)爆發(fā)後,漢匈雙方各自最大的收穫和損失,無疑均是高闕。
——漢家奪取高闕,甚至已經(jīng)達成了整場戰(zhàn)役的戰(zhàn)略目標,接下來的諸多安排,都是爲了最大限度保住這一勝利果實。
匈奴人失去高闕,則是遭受了自河套易主以來,又一次傷筋動骨,絕對無法接受的重大損失。
戰(zhàn)役的後半段,匈奴人可能做出的所有應對,也均是圍繞‘奪回高闕’這一命題去展開。
單從本場戰(zhàn)役來開,雙方接下來的目標都十分明確。
漢家:守住高闕!
匈奴:奪回高闕!
在此基礎上,雙方無疑也都會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調(diào)整最終的戰(zhàn)略目標,以求更符合現(xiàn)實。
比如,在大概明白奪回高闕,已經(jīng)無法通過‘可以勉強承受的傷亡’達成後,匈奴右賢王攣鞮伊稚斜,便不得不將本場戰(zhàn)役的戰(zhàn)略目標,從略顯異想天開的‘奪回高闕’,調(diào)整爲:在高闕以外的地方,比如雲(yún)中找回場子。
照理來說,雙方一個想要守住高闕,一個想要奪回高闕——二者截然相反,完全衝突,固然只有其中一方可以達成目標。
就算要退、要根據(jù)實際情況調(diào)整戰(zhàn)略目標,也該是目標達成難度更大的一方來退讓。
便好比這場高闕之戰(zhàn),相較於漢家守住高闕的難度,顯然還是匈奴人重新奪回高闕難度更高、更不容易實現(xiàn)。
於是匈奴人便退讓了。
那匈奴人都退讓了——都已經(jīng)不再以奪回高闕作爲戰(zhàn)略目標了,漢家哪怕在其他地方有損失,也仍應該以守住高闕、保住高闕戰(zhàn)役最大勝利果實,來作爲整場戰(zhàn)役的最高戰(zhàn)略目標纔對。
但最終,天子劉榮卻依舊決定做兩手準備。
如果目標能達成,高闕能守得住,固然最高不過。
如若達不成,高闕有可能被匈奴人奪回,那漢家就應該趁著高闕還在手裡,抓緊時間做點什麼。
高闕在手,對漢家?guī)淼膽?zhàn)略優(yōu)勢,依然不必贅述。
——往北,進可直插匈奴幕南腹地,一路暢通無阻,再無天險;
退,也可把匈奴人堵在高闕已被,無法將哪怕一兵、一卒送到高闕以南、大河以南的河套地區(qū)。
而向西,由漢家所掌控的高闕,又能讓‘西征’大軍不再有後顧之憂、不再需要擔心本方自東向西橫穿河套時,高闕的匈奴人會自北向南,威脅大軍的側翼。
再考慮到幕南對匈奴人的重要性,以及如今漢家,尚未得到顯著成果的騎兵部隊建設,也不難得出結論:哪怕得到了高闕,漢家三五年內(nèi),也很難對幕南地區(qū)造成太過顯著的打擊。
倒是原本讓漢家進退兩難,遲疑不定的河西,在高闕到手之後,便成了漢家可以全神貫注‘圖謀’的沃土。
這樣一來,劉榮的想法也就簡單多了。
——無論眼下,由漢家所掌握的高闕,是能從此成爲華夏的‘自古以來’,還是一次爲期幾個月的體驗,都一定不能浪費高闕在手,爲漢家所帶來的戰(zhàn)略契機。
就好比一個賭徒,意外賺了一筆高達幾個小目標的龐大財富。
自此收手顯然不可能,越贏越多更是不現(xiàn)實,反倒是把贏來的幾個小目標全輸回去,再倒貼上所有財富,才屬於常態(tài)。
所以,與其去糾結接下來怎麼賭,才能保住這幾個小目標的收益,還不如以‘早晚會輸回去’的前提條件,趁著現(xiàn)在手裡有錢,去做點什麼。
比如買個房啊~
買個車啊~
亦或是買點股票,存?zhèn)€定期儲蓄之類。
這樣一來,即便將來,贏到手的幾個小目標又輸回去了,手裡也還能剩下一套房、一輛車;
又或是些許有價值,無法快速折現(xiàn),卻對自己的未來有所裨益的財富。
天子劉榮對高闕、河西的戰(zhàn)略判斷,便也是類似的道理。
——高闕守不守得住,會不會出現(xiàn)一件黑天鵝事件,讓匈奴人意外奪回高闕?
說白了,莫說是遠在長安的天子劉榮——就連前線的程不識、郅都二人,恐怕也不敢打包票。
能做的,劉榮都已經(jīng)做了。
該放權放權,該給人給人,後勤物資糧草軍械,更是主打一個飽和式輸送。
漢天子能做得到,力所能及,且能提高‘守住高闕’概率的所有舉動,劉榮都做了個遍。
接下來,對於高闕,在長安的天子劉榮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天命。
因爲人事已經(jīng)盡過了。
但就這麼等著——等高闕傳回‘守住了’或‘丟掉了’的消息,無疑是非常折磨人的。
天子榮也不願意,更不喜歡像一個賭徒一樣,在籌碼都丟進高闕之後,傻愣愣的等結果。
於是,天子榮便自然而然的,做出了稍有些冒失,卻也恰得其時的戰(zhàn)略決策:西進!
說白了,漢家之所以想要高闕,有至少一半——甚至一大半的原因,都是爲了能消除圖謀河西時的後顧之憂、側翼威脅。
能在側翼安全的情況下,深入河西走廊,將河西地區(qū)逐漸掌控於己手,而後進一步染指西域。
西域,纔是漢家圖謀河西的主要價值;而河西,又是漢家希望得到高闕的主要原因。至於得到高闕後,對幕南地區(qū)造成直接軍事威脅,也並非是爲了直接讓匈奴人亡國滅種、把匈奴人趕到漠北去,以至‘幕南無王庭’。
事實上,即便過去這兩年,匈奴人接連不斷的漢匈雙方之間的重大戰(zhàn)役中受挫,但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時間節(jié)點,仍舊是匈奴帝國的巔峰期。
從綜合實力的層面來講,漢匈雙方仍舊是半斤八兩,勢均力敵。
在過去,匈奴人雄霸草原,又掌握河套,對漢家呈戰(zhàn)略攻擊姿態(tài);
而眼下以及未來,得河套、高闕在手的漢家,也不過是轉(zhuǎn)守爲攻,換做匈奴人來呈戰(zhàn)略防守姿態(tài)。
但在雙方綜合實力不相上下、勢均力敵的前提下,戰(zhàn)略攻、守,也僅僅只是將雙方原本五五開的實力對比,稍稍傾斜爲:六四開。
六四開,還遠遠達不到讓漢家北出高闕,長驅(qū)直入,大破龍城,以至‘幕南無王庭’。
所以,高闕對現(xiàn)階段的漢家,最大的價值,並非是支撐漢家短期內(nèi),對幕南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圖謀;
而是爲漢家西進,掌控河西、染指西域提供戰(zhàn)略支撐。
從上帝視角來看,天子榮這一手‘妙棋’,無疑是將伊稚斜轉(zhuǎn)戰(zhàn)雲(yún)中,以做戰(zhàn)略交換的舉動,爲匈奴一方所帶來的收益最大程度減弱。
如果一切順利,等今年秋天,匈奴單于庭在軍臣的率領下從西方歸來,漢匈雙方之間呈現(xiàn)出的戰(zhàn)略格局,便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漢家保留完整的原版圖,並大概率失去雲(yún)中城,亦或是雲(yún)中失而復得,雲(yún)中軍民元氣大傷。
而原屬於匈奴人的版圖,則在失去河套的基礎上,進一步失去河西。
漢匈雙方在幕南-河套之間的邊界線,也將從高闕以南的大河,北推至高闕以北數(shù)十里範圍。
更爲關鍵的是:原先,匈奴人想要從幕南地區(qū)前往西域,是可以自高闕南下,踏足河套而折道向西,再經(jīng)過河西走廊直接踏足西域的。
而在高闕易手,甚至河西也爲漢家所掌控的情況下,匈奴人想從幕南前往西域,卻要往北繞一個好大的圈。
後世人對西漢初年,漢家以郡縣、分封並行之事多有疑惑。
——爲何不直轄?
——爲何不將全天下都化作郡縣,由長安朝堂直接統(tǒng)治?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在這個時代,距離,也同樣是影響朝堂中央,對地方掌控力度的關鍵因素。
離都城越近的地方,朝堂中央對此地的掌控力就越高、越強,也就是所謂的‘皇城腳下’。
離都城越遠的地方,朝堂中央對此地的掌控力就相對越低、越弱,也就是所謂的‘山高皇帝遠’。
漢家的國本:陵邑制度,本質(zhì)上也是將遠在關東的地方豪強地頭蛇,強制遷移到朝堂掌控力更高的長安附近地區(qū),以更省時省力的進行鎮(zhèn)壓。
從另外一方面,也不難發(fā)現(xiàn)朝堂中央對某一地區(qū),掌控力強弱與地理距離之間的關係。
——整個關中,無論是長安左近的藍天、新豐,還是雖同在關中,卻也有千里之外的河內(nèi),長安朝堂對地方郡縣的掌控,都可謂是如臂指使。
雖然也同樣遵循著距離越遠,掌控力越弱的客觀規(guī)律,但差異卻並不明顯。
可一旦出了關——到了關外的河南、河東等郡,長安朝堂的掌控力、朝堂中央政令在當?shù)氐膶嵤┝Χ龋蜁庋劭梢姷慕等鍌€臺階。
越往東,長安朝堂中央的存在感就越弱、朝堂政令的實施力度就越弱,反倒是地方郡縣、諸侯國的存在感越強。
到距離長安最遠的地方——東北的燕國,以及西南的吳、淮,當?shù)匕傩铡⒐倮簦幢悴坏健恢T侯王、郡太守、縣太爺,而不知長安天子’的地步;
卻也大概率是隻拿諸侯王的詔令當‘君令’,只把郡太守、縣太爺?shù)恼町斨贫取?
至於長安天子,以及朝堂中央,對於這些地方的百姓、官吏而言,更像是天宮內(nèi)的神仙——聽說過,沒見過。
在草原上,這一現(xiàn)象也同樣適用。
在這個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的時代,即便是因充足的馬匹,而在交通、訊息交互效率上稍佔優(yōu)勢的匈奴人,也同樣逃脫不了這一定律。
距離單于庭近一點的部族,那就是更聽話一點。
距離單于庭遠一點、駐地鮮少會被貴族們路過的偏遠地區(qū)部族,那對單于庭的敬畏就是少一點,脖頸、脊樑就是硬一點,反骨就是多一點。
而河套、高闕的接連丟失,直觀層面上,在讓漢傢俱備了從河西與西域接觸、接洽的機會的同時,也顯著拉長了幕南地區(qū),與西域地區(qū)的實際路程。
路程遙遠,就等於距離遙遠。
而距離變遠,在這個時代又與‘掌控力變?nèi)酢苯訏煦^,甚至是劃等號。
原先,西域只生活在匈奴人的淫威之下,稍有不慎,都不用幕南地區(qū)的匈奴人——河西地區(qū)的各部族,就能把西域的彈丸小國們打出狗腦子。
而現(xiàn)在,河套爲漢家所有,高闕爲漢家所有;
肉眼可見的未來,河西也極有可能爲漢家所掌控。
匈奴人再想去疼愛西域的孝子賢孫們,要繞好大一個圈不說,還得幕南地區(qū)的核心部族親自去!
結果到了西域一看——好傢伙,漢人居然先一步到了!
對於過去的西域各國而言,西域只有一個君父,那就是偉大的匈奴單于。
而在高闕易手,以及將來河西爲漢家所掌控後,匈奴單于這個慈父,在西域各國眼中無疑就沒那麼慈祥了。
反倒是新冒出來的第二君父:漢天子,據(jù)說把第一君父:匈奴單于打出了狗腦子?
西域雖幅員遼闊,卻是彈丸小國林立。
光是以‘國’爲單位,向匈奴單于庭朝貢的西域國家,便有足足七十二個之多!
過去,這七十二個小國,以及那些小到都不配被稱爲‘國’的部落,無疑都是臣服與匈奴人的刀劍之下。
那未來,漢家踏足西域之後,會是個什麼場景呢?
西域七十二國,難道就沒有那個一二十個反骨仔‘苦匈奴久矣’,想要擁抱更溫和的華夏農(nóng)耕文明?
尤其是那些本就以農(nóng)耕爲主,本就與遊牧文明格格不入的農(nóng)耕部落,難道就不會對同爲農(nóng)耕文明,而且還是農(nóng)耕文明史詩級扛把子的漢家,抱有天然本能的好感、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