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爲貴啊~”
“但凡讀書人多些——但凡天下不愁沒人做官,怕是朕都能喊出那句:愛幹不幹!”
“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真有那麼一天,朕還用聽這些蠢貨聒噪?”
未央宮,宣室殿。
得知宮外物議沸騰,尤其是外朝百官公卿、功侯貴戚,都因自己的頻繁舉措而感到不滿,劉榮苦笑之餘,也難得發(fā)起了牢騷。
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原因,劉榮都不用去細琢磨——用膝蓋都能想出原因。
左右不過‘官僚壟斷’四個大字,讓某些蠢貨,生出了‘天下沒我不行、漢家沒我不行’‘天下離不開我們這些做官的、陛下更離不開我們這些做官’的錯覺。
劉榮清楚地記得,在前世,曾有過這樣一個討論。
——國家鐵飯碗考試,爲什麼要每年都進行?
官僚系統(tǒng)明明已經(jīng)飽和,甚至人滿爲患了,爲什麼還要繼續(xù)吸納人才?
在這個討論底下,有獨善其身者說:如果因爲人滿爲患就不考試、不招人了,那我怎麼辦?
不能因爲前人佔了坑,就不讓後人拉屎了吧?
也有蠻夷走狗恨國黨們,扯什麼‘八股治世’‘圈固人才’之類的謬論。
此外,還有一種非常小衆(zhòng)的說法,劉榮前世沒怎麼在意,也不怎麼認同;
直到此番,親身感受到官僚羣體的傲慢、不可一世,劉榮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那個觀點,恐怕正是最完美的解答。
——流動性!
國家機器,之所以要源源不斷的吸收新鮮血液,恰恰是爲了保持內(nèi)部流動性,以免行政體系變成一潭死水。
比如某個幹部,因爲升職機會沒把握住而卸了心氣,決定就此擺爛到退休;
甚至是在此同時,還抱著‘排資論輩’‘輪都能早晚輪到我升職’之類的消極想法。
這種時候,如果官僚系統(tǒng)真的是量入而出,也就是維持固定人數(shù)、少一個纔再新招一個,那最終結(jié)果,很可能會讓這個政棍遂心如意。
但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卻會保證整個系統(tǒng)的流動性,併爲整個系統(tǒng),都提供從上而下的良性競爭壓力。
論資排輩?
長得醜,想得美!
——但凡你敢真躺平,那有的是年輕人彎道超車,五年前叫你領(lǐng)導(dǎo),五年後叫你小王!
說的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那句後世人耳熟能詳?shù)模耗悴粠郑械氖侨藥郑?
在後世——在文明進程、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都先進不知道多少的後世尚且如此,自更別提如今漢室,這麼個落後的封建時代了。
事實上,論資排輩、一個蘿蔔一個坑這種情況,恰恰是在封建時代達到頂峰。
好比如今漢室,丞相不退休,御史大夫就永遠都是御史大夫——到死都是。
什麼時候丞相老死了,又或是惹了禍被罷了相,‘坑’空出來了,才輪得到御史大夫去佔;
等御史大夫去佔丞相的坑了,內(nèi)史才能遞補御史大夫的坑,其他九卿當中的佼佼者,才能搶一搶內(nèi)史的坑。
類似的情況,在封建時代極其常見。
——一個大官兒升了,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兒的遞補。
郡守升去長安,郡尉升郡守、郡丞升郡守,都郵升郡丞;
下一級的縣級單位,縣令升去郡衙,縣尉升縣令,縣丞升縣尉……
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井然有序’,必然會造成官僚體系的固話,使其內(nèi)部變成一潭死水。
縣令根本不需要努力工作;
只需要等郡守升去長安,自己就有機會上郡衙。
郡守也不用努力工作;
只要某個九卿位置空出來,自己就有機會升去長安。
在長安也同樣如此——九卿坐等熬死其他人,好輪到自己去做九卿之首;內(nèi)史坐等丞相老死、御史大夫‘亞相轉(zhuǎn)正’,自己好去做御史大夫……
就像是排隊。
所有人都不語,只是一味地比拼誰更能熬、誰活得更長。
這顯然不對。
以壽命長短作爲官員‘是否有資格擔任某一職務(wù)’的判斷依據(jù),顯然是不對的。
但在封建時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首先,年紀大、活得久,必然意味著這個人,無論能力如何,至少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
說難聽點叫資歷深,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資歷,往往也意味著熟練、穩(wěn)重。
所以在這個時代,用爲官年限來當做官員升職審查的核心依據(jù),即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同樣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
比如:能在內(nèi)史任上五年不出岔子,把內(nèi)史打理的井井有條,那就可以考慮升御史大夫了。
你說爲什麼?
因爲只有他,在內(nèi)史任上證明自己‘不會太差’,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確定其下限有多低。
很多時候,封建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事,看的都是下限。
——將軍不需要個個都具備衛(wèi)霍之姿,但至少要人人都上過戰(zhàn)場、見過血,不至於搞出紙上談兵,外行指導(dǎo)黑行的笑話;
官員也不需要人均蕭何曹參,但至少要了解體質(zhì)內(nèi)部的基本嘗試,能較爲妥當?shù)奶幚碜约旱墓ぷ鳌?
看似愚蠢,然實則,卻是這個時代成本最低、性價比最高的官員甄別手段。
而這,就導(dǎo)致了眼下,讓劉榮這個後世來客十分不爽,甚至暗下發(fā)起牢騷的狀況。
官僚羣體被寵壞了。
他們自認爲端上了鐵飯碗,而且根本不愁自己無法升遷,只需要好好養(yǎng)生、活得久些,早晚都能輪到他們升官。
而唯一能敦促他們不要躺平、不要純熬資歷的外在激勵:新鮮血液、內(nèi)部流動性,在這個時代也根本沒有存在條件。
——在後世,萬千學子應(yīng)試入仕,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競爭壓力別提有多大;
可在這個時代——在如今漢室,別說是一個合格的儲備幹部了;
就連能寫會認、有基本讀寫能力,以及邏輯思考能力的合格知識分子,都是各方搶奪的香餑餑。
能寫幾百個常用字?
——替人寫信,不比種地賺的少!
還能算算加減法?
——商賈能三顧茅廬,請你給他做賬房先生!
至於讀過正兒八經(jīng)的典籍,有一定學識的文人,那更是前途一片光明。
沒什麼野心的,可以給豪門富戶家的孩子們教書啓蒙;
稍微有點物質(zhì)慾望的,可以廣收門徒,授之以先賢之道。
若是上進心強一些,有門路的可以入仕爲官,沒門路也可以先給勳貴、王侯做門客,然後一點點往上爬,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
在這樣的背景下,就會出現(xiàn)一個在後世絕無可能存在,但在封建時代,卻也幾乎沒有辦法根本解決的難題。
——官僚羣體,具備不可替代性。
即:離了現(xiàn)有的官僚羣體,皇帝別說是做點什麼了,連最基本的國家行政運轉(zhuǎn),都根本無法保障。
換而言之,官僚羣體由於其不可替代性,具備了對中央朝堂——尤其是天子本人的反制權(quán)。
當某件事觸碰到了他們的利益,讓他們一致感到不滿時,他們有能力憑一句‘哎呀,突然想辭官回家了’,就讓中央政府改變決策。
當然了,這也不是某個人,或是極個別人能做成的事。
——如果是某個縣的官員聯(lián)合起來,那劉榮大概率會派軍隊‘鎮(zhèn)壓叛亂’;
若是某個郡都梗著脖子,那劉榮則大概率會‘只誅首惡’,然後將其他官員挨個調(diào)離原位,然後慢慢收拾。
可若是全天下的官僚,都在朝堂的帶領(lǐng)下一致反對某一決策,那劉榮就只能打消念頭,以免整個國家的政府停擺,也就是物理意義上的‘國將不國’。
好比此番,劉榮打算動一動朝堂中央的三公九卿制;
結(jié)果某些自命不凡的蠢貨,就不知死活的跳了出來,謀劃著要搞‘聯(lián)袂進諫’之類的鬧劇,迫使劉榮退讓。
劉榮該怎麼辦?
如果是在後世,那劉榮肯定會吼出一句:這官兒,你還幹不幹了?
能幹幹,不幹滾!
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但如今漢室的狀況,卻是隱隱有些反過來了的。
是官僚羣體對天子說:這皇帝,你還能不能幹?
你不幹,有的是姓劉的幹!
從客觀條件,以及時代背景的角度來看,劉榮最好的選擇,其實是再行斟酌。
哪怕最終不做退讓,也至少要象徵性的安撫一下那些自命不凡,但也確實具備不可替代性的蠢貨。
但在這兩個選擇之間,劉榮,突然想到了第三種極爲有趣的選擇……
“謁者僕射何在?”
劉榮沉聲一語,故太子舍人,現(xiàn)任謁者僕射汲黯當即走入殿內(nèi),對劉榮默然一拱手。
便見劉榮似笑非笑的點點頭,旋即目光灼灼的望向殿門外。
“擬詔。”
“——朕嘗聞: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口之鄉(xiāng)必得良才。”
“然今天下,士子或隱於山林而不顯,或藏身市井而不仕;”
“國朝苦無能臣幹吏,學士苦無報國之門——飢者不知食之所在,食販不知客於何處。”
“此非大謬籲?”
…
“自朕曾祖高皇帝篳路藍縷,立漢國祚,而來足近一甲子。”
“然天下能人異士,或受徵辟而不應(yīng)、應(yīng)而辭,或受察舉而不仕、仕而走。”
“孝廉、力田,又賢良方正等,歲不過一二,然天下官、吏之缺數(shù)以萬千計。”
“非獨朕一人——凡漢之君,皆苦無可用之人久也。”
“今,朕欲使天下有識之士、有志之才,皆得報國之良機。”
“乃昭告天下:朕新元二年秋八月戊寅(十五),舉文試於長安,以遴天下豪傑、士子,入爲官、吏。
凡戶農(nóng)籍,爵公士(一級)及上,父祖三代無有逆賊、叛國者,皆可至長安長安應(yīng)試。”
“凡士子應(yīng)試,地方郡縣不得相阻,速以傳、引爲便。”
隨著劉榮的話一句句說出口,汲黯手中的筆也一次次落下,於淡黃色的絹布之上,記錄下了劉榮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
只是記著記著,汲黯原本還淡定務(wù)必,仿若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面容,也愈發(fā)‘精彩’了起來。
——考舉!
和漢家過去,幾乎完全靠人擔保舉薦,並由天子親自考察其學識的察舉制度,幾乎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的考舉制度!
作爲官宦家族的子弟,沒人比汲黯更能感受到這封纔剛草擬,甚至還沒草擬好的詔書,究竟有多麼駭人的威力。
過去幾百年,汲黯家族世代爲宦,到汲黯於先帝年間,做儲君劉榮的太子洗馬,已經(jīng)是連續(xù)七代人入仕爲官。
而這七世所奠定的‘官宦之家’的基礎(chǔ),是以汲氏先祖出了連續(xù)三代‘卿大夫’爲開端。
之後的每一代人,除了本身能力、德行夠硬外,也同樣離不開家族人脈所提供的幫助。
說句最直白的話:汲黯之所以能成爲劉榮的太子洗馬,就是因爲他姓汲,出身於濮陽汲氏;
若非如此,那即便汲黯有真才實學,也絕不可能是從太子宮起步,先天具備一個‘儲君班底’的頂級政治buff。
可以說,汲黯這顆政壇新星,是汲氏一族近十代人的積累,於一朝迸發(fā)所散發(fā)出的光彩。
至於其他人,除非他們也有著汲黯這樣的家世背景,以及同時具備的學識、德行;
否則,別說是儲君班底的開局了——單就是入場券,就足夠他們花費大半生,卻依舊很可能不得其要。
而現(xiàn)在,有了劉榮這紙堪稱‘異想天開’的詔書,一切就都要不一樣了。
從今往後,汲黯這樣的人,可以走察覺的路子,從旁人遙不可及的起點開啓政治生涯;
而那些‘普通人’,也同樣可以憑藉一場只針對學識,卻根本無關(guān)乎身份、背景的考試,來展現(xiàn)出自己的能力。
雖然依舊不可能有人憑一場考試,就和汲黯站上同一起跑線,但至少入場券是有了;
至於後續(xù)——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
只要進了官場的門,之後的發(fā)展,自然就各憑本事了。
只是這樣一來,那些還在異想天開著‘我等不可取代’,等劉榮向自己‘低頭’的官僚們……
“陛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怎在陛下身邊待得越久,便越發(fā)看不透呢……”
一邊奮筆疾書記錄著詔書,汲黯心下也不由得如是想道。